《山水記與山水詩的完美結合——說柳宗元《永州八記》》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韓愈在《柳子厚墓志銘》里說:“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肯定柳宗元的文學辭章必傳于后,二、指出柳宗元在文學上的卓越成就是和“斥久”、“窮極”分不開的。這兩點,都很有見地。
在封建社會里,一個地主階級的知識分子如果平步青云,坐享高官厚祿,終生浮在社會的上層,趾高氣揚,志得意滿,那就不可能了解民間疾苦,不可能深刻地體察廣闊的社會生活,不可能認識剝削制度的罪惡和封建政治的黑暗,又如何能在文學上取得光輝的成就呢?
柳宗元由于要求實行有進步意義的政治革新而遭到反動勢力的殘酷迫害,被貶到永州達十年之久。在這十年貶謫期間,繼續受政敵的打擊,生活貧困,對下層人民的苦難及其政治原因有了廣泛的了解和切身的體驗,這就使他寫出了一系列深刻反映現實的獨創性的優秀作品,為祖國的文學寶庫增加了珍貴的財富。
膾炙人口的《永州八記》(實際上有九篇),是“模山范水”之作,不像《捕蛇者說》那樣直接反映現實、揭露社會矛盾。但作者并不是純客觀地描繪山容水態,而是用比、興的方法,形象思維的方法,通過“漱滌萬物,牢籠百態”來抒情達意,從而使他的作品達到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具有深刻的思想意義。
作者在開宗明義第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記》中說:“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在《與李翰林建書》中更明白地說:“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仆悶即出游,游復多恐。……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復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負墻搔摩,伸展支體,當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能久為舒暢哉!”不難體會,他流連山水,不過想借此排遣憤懣、抑郁的情感而已。然而越想排遣,那種憤懣、抑郁的情感反而越加強烈;于是乎以情觀景,借景抒情,出現在他筆下的山水、泉石、草木、蟲魚,都仿佛有特定的個性、特定的遭遇。而這一切,既是自然景物的生動寫照,又是他自己的人格、情懷、處境的曲折反映。這樣,他就把酈道元以來的山水記的傳統,和陶、謝以來的山水詩的傳統完美地結合起來而加以創造性的發展,推向新的高峰。
《永州八記》是各自成篇、但又前后貫通的一組優美散文,類似杜甫《秋興八首》之類的連章詩。這里只談其中的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四篇,即《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和《袁家渴記》。
鈷鉧潭記
鈷廠潭在西山西。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蕩擊益暴,嚙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沫成輪,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馀畝,有樹環焉,有泉懸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門來告曰:“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貿財以緩禍。”予樂而如其言。則崇其臺,延其檻,行其泉于高者墜之潭,有聲潨然。尤與中秋觀月為宜,于以見天之高,氣之迥。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
《鈷鉧潭記》以“鈷鉧潭在西山西”開頭,緊接《始得西山宴游記》,重點寫潭。第一段寫潭狀;第二段寫得潭經過及潭上景物因人工改造而顯得更加優美宜人;然后就他與潭的密切關系感慨作結,余味無窮。
鈷鉧潭是由冉水匯成的,因而先從冉水著筆:“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奔注”兩字,狀冉水迅猛而來,大有一瀉千里之勢。但偏偏又遇上山石屹立,擋住去路。“奔注”之水碰上山石,用了個“抵”字。“抵”者,至也,但又是“抵觸”、“抵抗”之“抵”。水畢竟“抵”不過山石,只得“屈折東流”,似乎軟弱了。然而不然。由于“顛委勢峻”,故“蕩擊益暴”。“益暴”兩字,不僅表現了水勢的洶涌及其強大的沖擊力,而且進一步寫出了水的性情:遇阻之后,不甘屈服,反而更加暴烈,像在發泄它的怨怒之氣。因怒氣難平,進而“嚙其涯”。狠命地“嚙”完了水涯的沙土,“畢至石乃止”。于是出現了“旁廣而中深”的水潭。“流沫成輪”,乃是“蕩擊”的必然結果。不說“如輪”而說“成輪”,生動地畫出了因水勢沖擊、回蕩而形成的旋渦濺沫卷雪、旋轉如飛的奇景。
冉水由“奔注”而遇阻、而“屈折”、而“蕩擊”、而嚙食,直至沖出個水潭子,這才平靜了下來,“其清而平者且十畝,有樹環焉,有泉懸焉”。這境界是幽寂的、清冷的。從冉水的本性看,難道它會安于這種處境嗎?
第二段于敘述得潭經過時帶出一個社會問題:潭上居民因受不了官租私債的威逼,逃向深山去開荒,情愿把潭上的田地賣給作者。作者“樂而如其言”,這仿佛是把貧民的“憂”變成了自己的“樂”。其實相反。聯系作者自身的遭遇和《捕蛇者說》等文所反映的情況,就不難想見他此時的心情。如前所說,寄情山水,本來是想逃避現實、排遣憂悶,然而尖稅的社會矛盾,直擴展到山巔水涯,如何能逃避得了?一個由于企圖改變黑暗現實而被放逐的人仍然不能不面對政治苛虐、生民涂炭的現實,他的憂悶又如何能排遣得了?
遇上類似處境的不太高明的作家,很可能從貧民賣田的事寫到他的政敵、寫到他自己的遭遇,將憤懣抑郁之情一泄無余。然而,那就未免離題太遠了。作者不然。貧民賣田的事,分明于他企圖排遣憂悶之時增加了他的憂悶,卻不正面說穿,偏偏說“予樂而如其言”,下了個“樂”字。于是,這貧民賣田的情節便自然而然地成為向后文過渡的橋梁。買地前的“亟游”(包括了第一段)是尋“樂”,買地后“崇其臺,延其檻,行其泉于高者墜之潭,有聲潨然,”,又是為了更好地尋“樂”。“于以見天之高,氣之迥”,不正是“稱心快意”地贊美經他改造后的潭多么適于尋“樂”嗎?從前后的幾篇文章中的記載看,他初游鈷鉧潭時,那年的中秋節已經過去了。中秋已過,卻說“尤與中秋觀月為宜”,當然是期待在明年、后年乃至往后若干年的中秋節來潭上觀月,“于以見天之高,氣之迥”的。這真可以說是“樂此不疲”啊!
嚙不動石岸的潭水幽寂、清冷,仿佛安于它的處境。抗不過惡勢力的反撲而遭到貶謫的作者呢,與潭水結為知己,頻頻來游,更盼望著中秋節來此賞月,也仿佛安于他的處境。寫了潭,又寫了人。于是綰合潭、人,收束全篇:“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是誰使我樂于居住在“夷”人地區而忘掉故鄉的呢?不就是你這個小潭子嗎?!
又一次用了個“樂”字;但誰都能夠懂得它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全篇的描寫,看來相當客觀。直到結尾,有如張僧繇“點睛”,剛一落筆,全龍飛動;前面絕妙的寫景文字,頓時變成了絕妙的抒情文字。徐幼錚說得很中肯:“結語哀怨之音,反用一‘樂’字托出,在諸記中,尤令人淚隨聲下。”
鈷鉧潭西小丘記
得西山后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余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游,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于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鈷鉧潭記》寫潭,《鈷鉧潭西小丘記》寫丘。
開頭幾句,照應前兩篇,點出西山、鈷鉧潭和小丘的發現經過及其位置,并為后面“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埋下伏線。接下去,即抓住小丘的“異”點,描繪滿布丘上的嶙嶙奇石。在一般人看來,那些毫無生命的石頭本來就暴露在那里;但在作者眼中,卻是另一回事:“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這是說:那數不清的石頭本來被埋于泥土之中、不見天日;卻不甘埋沒,憤然突破地面,負土而出,爭為奇狀,用以顯示自己的才能、博取人們的贊揚。構思何等新穎!二十來個字,既寫出了石數之多、石態之奇,又化靜為動,傳達了奇石的情感。石頭無所謂情感,這自然是作者賦予的。而一經賦予,那形象就立刻栩栩欲活。王夫之說過:“煙云泉石……寓意則靈。”一點也不假。但“意”絕不能生硬地“寓”。在這里,作者即景會心,主觀的情和客觀的景契合無間,從而創造了獨特的境界,既寓了“意”,又妙合自然。
作者于總寫眾石之后,又分寫其中的兩類:“其嵌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若牛馬”、“若熊羆”的比喻本來很尋常,但和“相累而下”、角列而上”及“飲于溪”、“登于山”結合起來,就顯得生氣勃勃。而“飲于溪”,又帶出丘下景物,與前面“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相應。
一個“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的小丘似乎沒有什么好寫,作者卻寫得這樣生動、這樣誘人。
當然,作者不是為寫小丘而寫小丘,而是大有深意的。他著力寫小丘的特異、甚至給丘上的石頭注入理想,這都是為了反跌下文。小丘有眾石“爭為奇狀”,理應得到人們的重視;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這就是它的遭遇!
“余憐而售(買)之”中的“憐”,乃是“同病相憐”的“憐”,憐小丘正所以憐自己。但仍不肯泄露主題,卻用同游者的“大喜”作為反襯(“大喜”者,喜小丘之賤,出自意外耳),與前一篇用“樂”字異中有同。作者“憐”,同游者“喜”,雖然心情各別,卻同樣是“人棄我取”。不但“取”,而且在取得之后,刮垢磨光,讓那被人遺棄的小丘變得更美好。“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等句,很有點“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的意味。稍不同者,杜詩所表現的是長新松、斬惡竹的愿望,而這里則已經訴諸行動。像新松一樣,嘉木、美竹自然越高越好,但不能揠苗助長。鏟去穢草、伐掉惡木,則原來被淹沒的嘉木、美竹就自然會顯露出來,拂日凌云的前景是不難預卜的。
何況,穢草、惡木既除,不僅“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而且整個天地都為之開朗。“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游,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這個小丘,不是也可以使作者“樂居夷而忘故土”嗎?但他并不蹈襲前篇,卻用一組排句,實寫“枕席而臥”于小丘之上的時候“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幾乎達到了“與萬化冥合”的境界。而“清泠之狀”與“瀯瀯之聲”,又分明指的是丘下二十五步以外的鈷鉧潭。于是回應首段(也遙應前篇),綰合潭、丘,作一小結:“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看來他是十分得意的。
這得意,其實是失意的特殊表現形式,讀者已不難體會;但如果就此收束,仍嫌意猶未足。因而又以抒情的、跌宕多姿的文筆略作發揮:先對小丘的未能致身于繁華的京城郊區而遠棄荒涼的永州表示痛惜,反轉來又對小丘得到他與同游者的賞識表示慶賀。盡管始終沒有說到他自己,但“今棄是州也”的小丘的遭遇,不正是他自己的遭遇嗎?被人遺棄的小丘還會得到他與同游者的賞識,而他自己呢?賀小丘,不過是自傷不遇罷了。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又寫潭,但與《鈷鉧潭記》的寫法迥乎不同。
題中有個“至”字。第一段,即先寫從小丘西行“至”小石潭的經過。“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于是“心樂之”,欲尋聲而往,一窺究竟;但為叢篁所隔,無路可通。便下決心“伐竹取道”。“伐竹取道”四字,用行動寫心情,坐實了前邊的“樂”字。到了“下見小潭,水尤清冽”,見得力氣沒有白費,其“樂”更不待言。這幾句,既與前篇聯系,點出小石潭的環境,又表現了發現小石潭的喜悅心情。未見小潭,先聞水聲;因聞水聲,即覓小潭。行文曲折,引人入勝。
《鈷鉧潭記》著重寫潭源——冉水的奔注、屈折、蕩擊,潭本身寫得很少。這一篇則著重寫潭的本身。
作者于“下見小潭”之時贊美“水尤清冽”。接下去,即在“清”字上作文章。要寫出水如何“清”,是比較困難的;作者卻因難見巧,寫出了兩段妙文。
他先撇開“清”,從“小石潭”的“石”字上落墨,寫這個潭“全石以為底”;在靠近四周石岸的地方,又從潭底突出若干各種形態的石頭,有的像坻,有的像嶼,有的像嵁,有的像巖。上面滿是青樹翠蔓,在微風里“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可以想見,那翠帶似的蔓條有的在空際搖曳,有的在水面飄拂、甚或浸入水里。寥寥數語,寫景如畫。
以上是寫石潭的形狀,也是寫潭水之所以“清”。就文章的脈絡說,分明是從“水尤清冽”生發出來的。試想,一個以全石為底、又被遍生青樹翠蔓的石坻、石嶼、石嵁、石巖環繞著的水潭,怎能不“清”?當然,如果潭源之水挾泥沙而俱至,那又是另一回事。可是前面的“聞水聲如鳴珮環”,不是已暗示出潭源之水也是“清冽”的嗎?
就潭狀寫出了潭水之所以“清”,自然要進一步寫潭水如何“清”。
“潭中魚”幾句,不太細心的讀者會認為只不過寫魚罷了。其實不僅寫魚。大畫家只畫飛蟲,不畫天空;只畫游魚,不畫清水。但由于蟲的確在飛、魚的確在游,因而在欣賞者面前,就出現了天空,出現了清水。這幾句,正是采用了這種以實寫虛的手法。“皆若空游無所依”,脫胎于前人的創作。但袁山松的“其水十丈見底,視魚游如乘空”(《宜都山川記》記夷水入江處);吳均的“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與朱元思書》);酈道元的“綠水平潭,清潔澄深,俯視游魚,類若乘空”(《水經注·洧水》);沈佺期的“朝日斂紅煙,垂釣向綠川,人疑天上坐,魚似鏡中懸”(《釣竿篇》);王維的“漣漪涵白沙,素鮪如游空”(《納涼》),都是先寫水清,后寫魚游,就像某些畫家按照游魚的動勢勾了些代表波紋的弧線。至于蘇舜欽的“人行鏡里山相照,魚戲空中日共明”(《天章道中》);樓鑰的“水真綠凈不可唾,魚若空行無所依”(《頃游龍井得一聯,王伯齊同兒輩游,因足成之》);劉爚的“炯鯈魚之成群,闖寒波而游泳,若空行而無依,涵天水之一鏡”(《魚計亭賦》);阮大鋮的“水凈頓無體,素鮪若游空,俯視見春鳥,時翻荇藻中”(《園居雜詠》),看來都借鑒了柳文,又各有新意,但在先寫水清、后寫魚游這一點上,卻都與袁、吳、酈、沈、王之作相類。柳宗元的獨創性,在于不復寫水,只寫魚游,而澄澈的潭水已粼粼映眼。這還不夠,他又借日光作進一步的渲染。作者于岸上觀魚,很難看清潭心;而近岸之處,石坻、石嶼、石嵁、石巖上的青樹翠蔓又搖綴、披拂,魚游于樹陰蔓條之下,也未必能夠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必須借助日光。“日光下澈”的“澈”字下得多好!“澈”者,照澈潭底也。紅艷艷的日光透過藍晶晶的潭水,直照到白瑩瑩的石底,多么富于色彩!這色彩,又是用來烘托游魚以見潭水之“清”的。水透明而魚不透明,所以當日光下澈之時,魚自然“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的是水里的魚,又是潭底的魚影。加上“似與游者相樂”一句,人、魚并寫,情味無窮。
這幾筆,真是繪形、繪神、繪影、繪色,即便是最高明的畫師,也很難達到這樣超妙的藝術境界。
《鈷鉧潭記》先寫潭源,這一篇恰恰相反。作者是從小丘西行——即從石潭的東方走來的,因被竹林所遮,所以未見石潭,先聞水聲。“如鳴珮環”,顯然是潭源之水撞擊石岸、滴入石潭之時發出的清響。但是接下去,卻為什么不先寫潭源呢?原來潭源不在潭東,而在潭的西南。作者從潭東行來,立刻被石潭本身的奇景吸引住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先寫石潭。在飽賞石潭奇景之后,這才朝西南而望,發現了潭源。
寫潭源,也就是寫遠景。潭源是一條小溪。因“其岸勢犬牙差互”(其為石岸可知),故溪水像北斗般曲折、像長蛇般蜿蜒。從潭上望去,有些地方溪光閃耀,有些地方為石岸所蔽,不見溪光。寫遠景半藏半露,饒有畫意。而這又是寫望中景物,重點在“望”字上。望潭源而“不可知其源”,又富有詩情。
結尾以“其境過清”收盡全篇。前面出現過兩個“樂”字,但作者的“樂”是短暫的。“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不可久居”等句,借景抒情,含蓄地反映了他的寂寞的處境和凄愴、哀怨的心境。
袁家渴記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鈷鉧潭。
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巖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
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反流者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由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又無際。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巖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楩、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飏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余無以窮其狀。
永之人未嘗游焉,余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袁家渴是一條可以泛舟的西流水,景物繁富。故《袁家渴記》于水容石態之外,兼寫山、渚、草木、花卉等等。
第一段從《史記·西南夷列傳》的首段化出,以鈷鉧潭、西山為賓,陪出袁家渴。第二段寫渴。“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等句,既簡括,又生動。而這,又是為下文更精彩的描寫準備條件。因為這條渴自南館高嶂曲曲折折地流向百家瀨,中間又間以重洲、淺渚,所以“舟行若窮,忽又無際”。“舟行若窮,忽又無際”只有八個字,卻抵得上一篇洋洋千言的游記。與王維的“安知清流轉,偶與前山通”(《藍田山石門精舍》)、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意境相類,卻更其妙遠。
“有小山出水中”以下,記山石、記巖洞、記各種樹木花草,雖然文筆雅潔,但畢竟像一篇流水賬。然而不要緊,因為這都是為下文蓄勢。“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飏葳蕤”等句,將上面所記的一切統統納入風中、收到水上。使讀者于樹動、花搖、草掩、濤飛、瀨旋中看見奇光異彩,聽見清音遠韻;而一股濃郁的香氣,也隨風飄來,直沁心脾。
柳宗元很善于寫風中景。如《南澗中題》里的“回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石渠記》里的“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休焉。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都很傳神。這里的“每風自四山而下”一段,則更其精彩。蘇軾稱其造語“入妙”,其實不僅造語入妙,更妙的是他那“以一風統眾景”的獨具匠心的藝術構思。
結尾的“永之人未嘗游焉!余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于世”云云,命意與《鈷鉧潭西小丘記》類似,而用筆各殊。這樣奇偉、這樣高潔、這樣清麗幽雅的風景區,卻無人了解、無人賞識,長久地被遺棄、被埋沒,連“永之人”都“未嘗游”,何況其他!這跟作者自己的品格、自己的遭遇是十分相像的;作者“發潛德之幽光”、以巧奪天工的筆墨描繪這種自然美、表彰這種自然美,“出而傳于世”,既表現了他對受壓抑、受摧殘的美好事物的無限同情和愛護,也寄托了他自己的無限慘痛、無限深沉的身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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