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群的《晞露集》就要出版了,然而他卻又因為父親的故去,環境陡然起了變化。他的剛剛調養得有了起色的身體,在差不多快到兩月了的一個黃昏,他同廣湘來看我的時候,我覺得似乎又有些衰弱了。自從那天他同廣湘走后, 我有時總不免于耽心他的病的, 然而他所處的環境至于這樣的可怕,我卻還不曾想像得到。據他最近的來信說,他已經因為家庭的糾紛, 作了兩個人的被告了, “世間的黑暗,真是怕人,使人氣絕, 痛絕!”所以,他說他又要“如前次那樣離開這里”!
啊,說到崇群前次的離開北平,這已經是三四年以前的事了。他為甚么忽然那樣匆忙地去到一個并不適宜于他的地方的原因,我是不大知道的,但是因為他的走, 我當時卻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悲哀與悵惘。
我同崇群的認識, 完全是偶然的遇合, 而且見面的機會是那樣的少的。不過, 在我一篇一篇讀到他的,就是這本集子內的文章時, 想到他的生活的孤獨與心情的寂寞時,總覺得他是那樣地令人愛慕。我是總有一種偏見的, 覺得人與文章就不能分開。尤其對于同時代的人, 無論他的文章是怎樣的自以為高明罷, 而其人既根本無足取, 那就使人更加討厭而已。而且,我以為文章應該完全是內心的真實的表現,所以,隨處都是個人的自傳與自白的,夸張自然無聊,遮掩也有失本色;所謂天才,應該不是生來就會舞文弄墨,拈起筆來,五花八門,而是天性的純厚,有所謂真情的, 固然因為歷練與經驗的關系,有的不免失之于露骨,有的則渾然不著形跡。所以,就是向來不肯動筆的人,我也很有把握似地相信他一定能以寫好文章, 只要有了方便, 有了相當的練習。歷來, 所謂純真的或者可以說是真正天才的藝術家, 只是相向默然, 了然于懷, 不曾留下甚么, 而因此湮沒無聞以終其生的,一定很多。至于具備了這樣的根本條件了, 不但人是可以愛慕,一旦著為文章了,就更令人感到一種真實的喜悅與悲哀。我認為崇群的人與文章就是屬于這一種的。在這一冊薄薄的集子里,從《紅菊》,《童年之友》,以至于《野村君》, 《守歲燭》,篇篇都是那樣地令人喜歡, 甚至于表現作者短處的地方都是可愛的。讀起來, 有時使人凄楚,有時使人悲愴,隨處都是一種酸辛的滋味,然而卻仿佛銜著青果一般,使人覺得這樣的作者的心情與性格,這樣的一去不返的童年,這樣一絲絲一縷縷帶著傷痕與血跡的過去,都是回甘一般的使人于凄楚中感到一種慰安,于寂寞中感到一種充實了的。假使生活真像是露水的話, 而作者的過去的生活并不曾像露水一般地晞去了,反如露珠一般在這里存在著,這好像一枝經雨的梨花罷, 在涼宵淡月下,于跡掃情留之余,疏影正自風流呢!這中間是沒有高山與長江的,而空谷幽蘭一般地孤芳自賞,遠勝于招風惹草者的浪費筆墨多了。這也許是不合時宜的迂腐話罷,我卻是牢牢地這樣認定著。執著一枝彩筆,在生活里,任意涂上顏色,繪成花樣的,這只是熱鬧一時而已, 等到事過境遷, 頭腦并不昏沉的時候,稍一回想, 實在不如于寂寞中領略一點人生的真味, 于凄苦中認識一下自己的面目為更有意義。像崇群這樣于飄來飄去的不安定的生活中,在凄楚與孤獨的心情下,而且他的體質是那樣地不耐風霜,有時候是完全在嘔著心血地,一篇一篇地寫著他的文章,這真正是值得愛慕的呢。而且也只有像這樣,丟開了人世的享樂,拋棄了物質的追求,認定了自己,將心血完全涂在紙上的,這才是現下所最需要的真正的藝術的道路。像莎士比亞那樣, 駕著一葉扁舟,在人生的海里,無論是甚樣的驚濤駭浪,無論是怎樣地委婉曲折,始終唱著凱歌的,這正是所謂海上的仙山, 可望而不可及了。近因重讀崇群的文章, 并且感念他的生活與心情,聊書所見如此。
1932年1月
(《晞露集》, 星云堂書店1933年2月版)
賞析 《晞露集》是現代作家繆崇群的第一個散文集,出版于1933年,也是繆崇群前期創作的主要代表作。收入此集中的作品,多寫女性,或追憶亡母,或懷戀昔日情人,或感念異邦的浮萍之交。其基調沉郁、傷感,交錯著作者對人生的探求與悵惘。
繆崇群這個名字,對很多人來說都頗感陌生。但在30年代的中國文壇上,他卻獨現異彩。1945年,年僅38歲的繆崇群病逝時,報上刊載噩耗,用了“一代散文成絕響”的標題,足見一斑。這位被今人忽視的作家,在不到20年的創作生涯里,留下了7本散文集,約幾十萬的文字。1930年,繆崇群在南京擔任《文藝月刊》的編輯工作,其時認識了楊晦、巴金。《晞露集》就是在他們的幫助和支持下出版的,楊晦還為集子寫了序。
序文一開頭,作者就替朋友耽起心來: “他所處的環境至于這樣的可怕?!边@叫不熟悉繆崇群的人也在想,到底是怎樣可怕的境地呢?從文中我們知道,繆父剛剛故去, 自身又虛弱有病,還出了家庭糾紛,以至于給朋友的信中, 用了“氣絕,痛絕”的字樣。在現代作家中,繆崇群獨顯與眾不同,這和其特殊的生活境況與性情不無關系。他自幼家庭不睦,性格孤僻,曾經兩次離家遠走。一生貧病交加,又善想多思,拙于表達。這位被命運的大手無情地按住頭顱的藝術家,雖然在生活的重壓下低著頭,卻是拼命地向前,這種精神著實令人感慨、敬佩。
感念于此,楊晦寫道:人與文章是分不開的。他認為,文章是內心真實思想的反映。所謂的天才,應該首先具備真情,其次是一定的練習。楊晦將繆崇群歸于此類。他說到,《晞露集》“使人于凄楚中感到一種慰安,于寂寞中感到一種充實”。正像陽光下晞去的露珠一樣,雖然不曾留下痕跡,但自有情韻。他作為評論者兼詩人的朋友,深入到了詩人生活和感情的內部,并對此體味、理解、賞嘆,以客觀的評價準確評論了繆文。另一方面,他又飽含感情色彩地敘述著繆崇群這樣一位世俗生活的不幸者,雖凄楚孤獨,卻在藝術的世界里頑強不屈地尋找和領略著人生的真實況味。并且,因他世俗生活的這種不幸,他在藝術上所做出的努力才更加感人,更加悲壯。
全文質樸平易,從結構上看,看不出有什么特意的安排,言辭也是從內心深處自然流出的,間或有精妙字句,也是作者才情所至,絕無雕琢之嫌。更主要的是,此文情理俱佳,所剖所析,叫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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