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3年前的一個夏天,我正在北大一院圖書館里,很無聊地翻閱《洛陽伽藍(lán)記》,偶然看到底下這一段:
劉白墮善釀酒,飲之香美,經(jīng)月不醒。青州刺史毛鴻賓赍酒之藩,路逢劫賊,飲之即醉, 皆被擒獲。游俠語曰: “不畏張弓拔刀,但畏白墮春醪。”
我讀了這幾句話,想出許多感慨來。我覺得我們年輕人都是偷飲了春醪,所以醉中做出許多好夢,但是正當(dāng)我們夢得有趣時候,命運之神同刺史的部下一樣匆匆地把我們帶上衰老同墳?zāi)怪尽_@的確是很可惋惜的一件事情。但是我又想世界既然是如是安排好了,我們還是陶醉在人生里,幻出些紅霞般的好夢罷,何苦睜著眼睛,垂頭嘆氣地過日子呢?所以在這急景流年的人生里,我愿意高舉盛到杯緣的春醪暢飲。
慚愧得很。我沒有“醉里挑燈看劍”的豪情,醉中只是說幾句夢話。這本集子就是我這4年來醉夢的生涯所留下惟一的影子。我知道這十幾篇東西是還沒有成熟的作品, 不過有些同醉的人們看著或者會為之莞爾, 我最大的希望也只是如此。
再過幾十年, 當(dāng)酒醒簾幕低垂,擦著惺忪睡眼時節(jié),我的心境又會變成怎么樣子,我想只有上帝知道罷。我現(xiàn)在是不想知道的。我面前還有大半杯未喝進去的春醪。
1929年5月23日午夜于真茹。
(《春醪集》,北新書局1930年3月版)
賞析 梁遇春以他年輕人的銳氣,不拘成規(guī),大膽突破中國散文傳統(tǒng)筆法,創(chuàng)造了一種趣味橫生、輕靈飄逸的議論性美文。這篇序及后面的散文就是最好的證明。
就序文而言,一開始他即引用了《洛陽伽藍(lán)記》中的故事。這則故事不僅讓人領(lǐng)略了醉人的春醪,也激起了讀者極大的興趣。接著,作者借此則故事,發(fā)出了許多感慨。“我覺得我們年輕人都是偷飲了春醪,所以醉中做出許多好夢,但是正當(dāng)我們夢得有趣時候,命運之神同刺史的部下一樣匆匆地把我們帶上衰老同墳?zāi)怪尽_@的確是很可惋惜的一件事情。但是我又想世界既然是如是安排好了,我們還是陶醉在人生里,幻出些紅霞般的好夢罷,何苦睜著眼睛,垂頭嘆氣地過日子呢?所以在這急景流年的人生里,我愿意高舉盛到杯緣的春醪暢飲。”你看,這暗含著風(fēng)趣的文字如水一樣的流動,娓娓道來,揮灑自如,其中兼融冥想、情韻,蘊含著他的人生哲學(xué)。
梁遇春極力稱譽蘭姆的人生態(tài)度。蘭姆早年失戀,家遭大難,但這些并沒改變蘭姆寬大通達(dá)、美妙仁慈的性格。梁遇春認(rèn)為這依靠的絕不是“中國文人逢場作戲,游戲人間的態(tài)度”,靠的是蘭姆運用嫻熟的人生流血需學(xué)會止血的生活藝術(shù),他將此稱為“大勇主義”。梁遇春與那些一失戀便神經(jīng)過敏地認(rèn)為世間沒有什么真情的人不同,他不但相信愛情、而且相信過去的已經(jīng)丟失的愛情。他在《給一個失戀人的信》里說:“實在講起來失戀人所丟失的只是一小部分現(xiàn)在的愛情。他們從前已經(jīng)過去的愛情是存在‘時間’的寶庫中,絕對不會丟失的。在這短促的人生里我們最大的需求同目的是愛,過去的愛同現(xiàn)在的愛是一樣重要的。因為現(xiàn)在的愛丟了就把從前之愛也看個大不值,這就有點近視眼了。只要你們從前真摯地互愛過,這個記憶已很值得保存起來,作這千災(zāi)百難人生的慰藉,不要因為今日這結(jié)果,把當(dāng)初一切都看做是鏡花水月白費了心思的。”由此看來,說梁遇春是把愛情看得高于一切的癡情種子也不為過吧!在《“失掉了悲哀”的悲哀》中,他曾說:“若使生活不是可留戀的,值得我們一顧的,我們也用不著這么哀悼生活的失敗了。所以在悲哀時候,我們暗暗地是贊美生活;惋惜生活,就是肯定生活的價值。”可見,梁遇春盡管感嘆人生短暫,卻始終追求人生的理想、善良和光明,他沒有失去年輕人的蓬勃生氣、生活熱情。所以對現(xiàn)實的無可奈何,就“高舉盛到杯緣的春醪暢飲”,沉醉在虛幻的夢中,咀嚼著那“可愛的悲哀”。
“這本集子就是我這4年來醉夢的生涯所留下惟一的影子。”梁遇春在這本集子中雖沒產(chǎn)生系統(tǒng)的人生批評指向,不過是順著漫談個人生活感受的筆路,隨意點化。但他表現(xiàn)的是一種與社會不相容的叛逆性格,一種“脫群”的孤傲感。當(dāng)許多學(xué)者熱烈討論“人生觀”時,他都大唱反調(diào),吟詠“人死觀”。“‘春朝’一刻值千金”被視為千年古訓(xùn),可是梁反其調(diào)曰:“10年來,求師訪友,足跡走遍天涯,回想起來給我最大益處的卻是‘遲起’,因為我現(xiàn)在腦子里所有些聰明的想頭,靈活的意思多半是懶洋洋地賴在床上想出來的”。世人盛贊謙謙君子風(fēng)度,抨擊流浪漢,梁卻不搭理“君子”,偏去贊美“流浪漢”,認(rèn)定流浪漢才懂得健全的人生,沒有心機,富有活氣,不管什么傳統(tǒng)正道,敢于愛人恨人,且擅長幻想,對生命不取占有沖動,而取創(chuàng)造沖動,連孔夫子最反對的言行不一到了他們身上都變成可愛的“英氣勃勃的矛盾”。他說: “在這麻木不仁的中國,流浪漢精神是一服極好的興奮劑,最需要的強心針。”他的觀點奇特而詭異,但刺激我們想想中國人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雖然他的文明批評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深奧,可喜的是他寫的散文能字字調(diào)和透出一己的人生情調(diào),將枯燥乏味的道理講得津津有味;賦社會人生批判以“盎然生機”,擴張著散文的說理趣味。
唐弢評價梁遇春的散文是“快談縱談放談”( 《新文藝的腳印——關(guān)于幾位先行者的書話》)。這篇序文也同樣如此,他就“春醪”即興立題,從容漫筆,妙語連珠,抓住一點,順著思路流淌,把自己對生活的體驗和思索向讀者傾吐,語言簡練,如行云流水。議論又與人們心理相結(jié)合,不空泛、不枯燥, 充滿情趣,更增加了文章的可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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