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風的詩是有介紹于讀者諸君之前的價值。——他是一個現實主義的詩人,他已經朝著應當走的那一條正確的道路上走;雖然現在也許還距離他所要達到的目的地相當地遠。
讀完《茫茫夜》之后,最是牽引我的注意的事情,就是:在這集子里頭, 幾乎找不到所謂戀愛詩或是情詩。換句話說,就是純粹男女間的戀愛做題材的作品, 幾乎沒有。這也可以說是這個集子的一個特色。
自然,我們是不反對, 不抹殺情詩的(不過,我們在意德奧羅基的問題上,仍然是一點也不打算放松);這正如我們在生活上并不反對, 并不抹殺戀愛一般地。可是,也正如我們并不把戀愛看作人生的全部或是最重要的部分一般地,在詩歌的分野里,我們也并不把情詩認為詩歌的全部或是最重要的一部分。然而,時下的詩歌是怎樣的情況呢?一般地說來, 實在未免令人有“情詩過剩”之感。但在蒲風的場合卻恰好跟這現象極端相反。我以為:這決不是什么“矯枉過正”,這是可以在作者整個的人生觀里頭找到它的根據的。
其次,在取材方面,還有一點,我覺得也是可以特別提出來說一說的。——毫無疑義地,收集在這集子里頭的詩,可以說大部分都是取材于農村的生活和斗爭的(如在這集子當中比較重要而且比較成功的《茫茫夜》、《動蕩中的故鄉》、《農夫阿三》、《地心的火》、《咆哮》等等)。換句話說,就是,《茫茫夜》的中心的同時也是主要題材,乃是農村生活的現實。作者在這些詩篇里頭描繪了被壓迫,被剝削的農民的痛苦和他們的斗爭的情緒與生活;有時,還更進一步地刻畫出變革后的新的農村的姿態。而且那些描繪和刻畫還相當深刻與動人。這大概由于作者是個來自農村的子弟, 而且還相當地認識農村生活的緣故吧。
不過,在這里,仍有不能不特地加以指摘的事情。那就是:從全體上看來,這集子當中的詩歌,到底還不免令人有內容空虛之感。這自然還是由于作者的生活究竟還欠充實的緣故,我想。
至于形式方面, 雖然沒有什么特殊的,驚人的創造;但,字句和音韻的自然,活躍,絕無雕琢和牽強的弊病:這卻不能不說是一種成功。
但在表現方面,一般地說來,仍不免有抽象化、概念化之嫌。這不能不希望作者深深地注意到,而在以后的寫作進程中盡可能地把這些弱點克服過來。
總之,蒲風這《茫茫夜》是值得一讀的, 雖然它本身還有著多少須得加以克服的弱點。在此,我敢鄭重地推薦于讀者諸君之前。
最后,我對于作者的期望是:在這火血交融的偉大的時候里,更勇敢地把自己的生活充實起來,然后再從更充實的生活里產生出更有意義的,更偉大的詩歌……
2月28日于上海
( 《茫茫夜》, 上海國際編輯館1934年版)
賞析 《茫茫夜》于1934年由上海國際編輯館出版,收詩25篇,以其質樸的文風、雄健的氣魄一掃詩壇的頹廢、消沉。本文作者森堡,與《茫茫夜》作者蒲風同為中國詩歌會的發起人,是蒲風的親密詩友。《茫茫夜》的付印,便經了他數度的催促。
蒲風是1932年9月成立的中國詩歌會中最熱心、最活躍的詩人。《茫茫夜》雖是他的第一部詩集,卻充分體現了他所提倡的詩歌理論,實踐了中國詩歌會詩人的共同創作主張: “我們要捉住現實,/歌唱新世紀的意識。/……/壓迫剝削,帝國主義的屠殺,/反帝,抗日,那一切民眾的高漲的情緒,/我們要歌唱這種矛盾和它的意義,/從這種矛盾中去創造偉大的世紀。/我們要用俗言俚語,/把這種矛盾寫成民謠小調鼓詞兒歌。/我們要使我們的詩歌成為大眾歌調,/我們自己也成為大眾中的一個”。(《新詩歌·發刊詩》)
在中國詩歌會提出這樣的創作主張的時候,文壇上“連最初嘗試新詩的一個人,也不肯再嘗試了”。(于時夏: 《茫茫夜·序》)整個情形落寞消沉, “一般人在鬧著洋化,一般人又還只是沉醉在風花雪月里”。(《緣起》)而蒲風及其中國詩歌會的詩人們看到的卻是“在次殖民地的中國,一切都浴在急雨狂風里,許許多多的詩歌的材料,正賴我們去攝取,去表現”。(《緣起》)因此,他們厭煩那些“離開了社會現實拚命的在腦海里找尋靈感的”可憐的詩人。他們的詩作,恰與時下的詩歌情況相左, “并不把戀愛看作人生的全部或是最重要的部分”。他們注重的是表現現實生活中的迫切主題, “緊緊地抓住現實,歌唱現實,表現現實,”(蒲風: 《我們的堡·序》) 《茫茫夜》便是抓住了現實焦點,反映了農村從苦難到覺醒的革命變革,表現出了農村生活的現實。這一點,森堡在文中講得很清楚:“在這集子里頭,幾乎找不到所謂戀愛詩或是情詩”,“收集在這集子里頭的詩,可以說大部分都是取材于農村的生活和斗爭”。另外說到形式,森堡也做了概括,如字句和音韻自然、活躍,無雕琢和牽強的毛病等,基本上說出了《茫茫夜》的大致特點。
這篇序文,對《茫茫夜》從內容到形式都給予了精確得當的評價,肯定了蒲風在詩歌大眾化道路上所做的探索。末尾是森堡對蒲風的期望,也是整個詩歌會詩人們的共同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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