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 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復(fù)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 乃可謂之有情人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 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①而成親, 待掛冠②而為密者, 皆形骸之論也。
傳杜太守事者,仿佛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③,予稍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漢雎陽王收拷談生也④。
嗟夫!人世之事, 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zé)o, 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萬歷戊戌⑤秋清遠道人題。
(《湯顯祖詩文集》,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注釋 ①薦枕——亦作“薦枕席”,即進獻枕席,借指侍寢。②掛冠——辭官。③“仿佛”句——李仲文、馮孝將兒女的人鬼戀悲劇故事,分別見陶潛《搜神后記》卷四與劉敬叔《異苑》卷八。④“亦如”句——睢陽王收拷談生事,見干寶《搜神記》卷六。⑤萬歷戊戌——明神宗萬歷二十六年(1598)。
賞析 三百多年來,湯顯祖的《牡丹亭》傳奇一直備受歷代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的青睞,人們?yōu)橹淖砩衩裕べp不已,甚或傷心而逝(如清代才女馮小青即是一例)?!赌档ねぁ泛我跃哂薪?jīng)久不衰的魅力?這固然是由多方面因素決定的,但最主要的是因為作品塑造了一個“至情人”形象——杜麗娘。
湯顯祖創(chuàng)作了《牡丹亭》,深恐人們不能理解,便又寫了這篇題詞。在這篇題詞里,他主要揭示了杜麗娘“至情”的實質(zhì)內(nèi)涵,表達了他對這一女主人公的由衷贊美之情。從中,我們似乎可以尋找到《牡丹亭》具有永恒魅力的奧秘所在。
文學(xué)史上出現(xiàn)過許多光彩照人的“有情人”形象,如唐傳奇的霍小玉、元雜劇中的崔鶯鶯、明話本小說中的杜十娘等等。杜麗娘的情和這些“有情人”的情有何不同呢?作者將其特點概括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并把這種情提高到至高無上的地位,稱之為“至情”。這種至情的特點體現(xiàn)在:
首先,它是至純的情,不含任何得失利害的考慮。杜麗娘在一個明媚的春日里游賞后花園,感悟到自然的美好和青春的可貴,產(chǎn)生了對愛情的渴望,并因情生夢,在夢中與知己柳夢梅相愛。這種愛情沒有權(quán)勢、財富、地位等等的權(quán)衡與計較,完全是青年男女的自然吸引而產(chǎn)生的情感升華。惟其“情不知所起”,方能“一往而深”,也才見出愛情的純潔性。
其次,它是至深的情。這種情可以感天動地,幽明無阻,以致于杜麗娘既能出生入死,又能死而復(fù)生。作者認為, “生而不可與死”固不可謂之至情,而“死而不可復(fù)生者”亦非情之至也。相思成疾,因情而死,這是常見的事;惟其“死而復(fù)生”,方顯出情之深厚。死而復(fù)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作者如何解釋這種描寫呢?他認為, “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 人事不足以表現(xiàn)“至情”,便只有借助于鬼事。在他看來,鬼神之事確實虛妄,不合常理,但它卻具有情感的真實性。這是“恒以理相格”的“通人”所難以理解的。
大凡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無不以情動人,諸如李商隱的愛情詩、納蘭性德的悼亡詞、王實甫的《西廂記》、曹雪芹的《紅樓夢》……湯顯祖的《牡丹亭》同樣如此。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 人們的思想、觀念等都會發(fā)生變化,但人類對美好事物、對純潔真摯的愛情的追求卻不會改變。《牡丹亭》正是以其對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超出常理的“至情”的頌歌贏得了后世無數(shù)讀者的垂青。
情是湯顯祖人生哲學(xué)的核心,也是其文藝理論的核心。他認為,情是文藝的源泉、生命和力量: “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于神” (《耳伯麻姑游詩序》)?!赌档ねぁ氛菧@祖傾注了其全部情感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不朽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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