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樹柏·惜紅衣》原文賞析
讀王半塘《庚子秋詞》感賦,仍用白石均
畫角吹塵,狂花卷日,俊游無力。獨上高樓,千山暮云碧。歌離吊遠,空老卻、京華詞客。凄寂。腸斷楚蘭,問夫君音息。秋風九陌。落葉哀蟬,深宮亂蕪藉。霓旌翠輦去國。指西北。往事怕談天寶,多少鬢絲經歷。剩墨華和淚,難辨舊時顏色。
此詞為感嘆庚子國難而作。王半塘,即近代著名詞人王鵬運。光緒二十六年庚子(1900)七月,八國聯軍侵入北京,慈禧太后挾光緒帝倉皇出走,經居庸關至西安。聯軍在北京地區焚殺淫掠,當時鵬運與朱祖謀、劉福姚等留居北京,相約填詞,成《庚子秋詞》二卷,實錄國難慘狀,痛述生靈涂炭,哀雁凄聲,愁腸盡斷,都人傳誦,影響很大。龐氏這首詞即為讀王氏詞有感,追憶庚子國難之作。樹柏素喜南宋姜白石(夔)詞,故步白石自度曲《惜紅衣》原韻,所作亦頗有姜詞清剛之氣。
起調點染出一幅秋風殘陽的凄涼景象。“畫角”,繪彩的號角,此指八國聯軍的軍號;“俊游”,原意為才智出眾的朋友,這里指王鵬運、朱祖謀等詞人的游蹤。秋日的傍晚,凄厲刺耳的軍號聲似乎揚起了陣陣塵沙,破碎的花瓣,隨風旋舞,又似乎纏卷著殘秋夕照。這是一幅侵略軍鐵蹄下的京華凋零畫面。“獨上高樓”者,自然是指王鵬運。“千山暮云碧”,則是擬寫王氏當年在北京登高遠眺所見之景:群山蒼莽,暮云凝碧,一派愁慘。此時此地,王氏所作秋詞,當然不是意在吟詠秋景,其主旨是“歌離吊遠”,他所悲歌惦念著的,是那遠遁而去的君主。可是,千山望斷,何日君還?身羈陷城的詞客,只能忍看時光流逝,觸景傷懷,空自悲切。故緊接一聲“凄寂”,已是“腸斷楚蘭”。“楚蘭”原指古代楚地(今湖北一帶)所盛產之蘭草,屈原《離騷》云“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以蘭草象征著仁人君子的高尚品性與堅貞氣節,后人用“楚蘭”典故,往往就包含此意,這里借喻王氏《庚子秋詞》有如屈原《離騷》那樣哀婉欲絕,然又正氣凜然。“問夫君音息”,仍用屈原《九歌·湘君》:“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表達眷念君主之意。這二句詞,采取楚辭中所慣用的象征手法,活畫出庚子國難中京華詞客們憂國忠君的心態。
下片再以秋風起句。“九陌”,原指漢代長安城內的九條大道,這里泛指京城內的大街。《落葉哀蟬》是漢武帝因思念已故的李夫人而寫的曲名,見晉王嘉《拾遺記》。這里指珍妃事。慈禧太后出奔時,將珍妃推入宮井中。下句“深宮亂蕪藉”,謂當時宮中一片荒涼。珍妃是贊助光緒帝變法的,然戊戌變法還是失敗了。腐朽的“后黨”禍國殃民,終至釀成庚子之禍。這一“深宮亂蕪藉”的慘景,一方面有清宮廷自身的血淚史在內,一方面也是帝國主義列強侵略罪行的歷史見證。這三句詞,藝術上明顯受了姜白石《惜紅衣》中“高柳晚蟬,說西風消息”等句凄涼低沉情調的影響,然其寫實景,記實事,感傷國難,其哀更深,其痛更切。“霓旌翠輦”,帝王的儀仗、車駕。“去國”、“指西北”,是說慈禧、光緒一行已遠離京城,出居庸關,逃往西安避難去了。在中國封建社會中,皇帝與國都同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皇帝被逼出都逃難,國都淪陷敵手,那不僅是皇帝的奇恥大辱,也是朝廷百官的奇恥大辱,這也是使“京華詞客”們悲憤不已的一部分原因。接著“往事”二句,又擬寫王氏等人撫今思古,不堪回首的心情。唐代天寶末年,安祿山叛亂,兵臨長安,玄宗與楊貴妃也是倉皇出走,至馬嵬驛便出現了“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白居易《長恨歌》)的悲劇,大唐帝國也驟然轉衰。“怕談天寶”是因為庚子國難的悲慘與之頗有相似處。“鬢絲經歷”指王氏等人經此國難,頭發也因憂傷而變斑白了。最后,筆鋒一頓,點出《庚子秋詞》的寫作。“剩”,即只留下。“墨華和淚”云云,謂《庚子秋詞》是蘸著淚水寫成的。王鵬運本人《浪淘沙·自題庚子秋詞后》即有云:“心事共疏檠,歌斷誰聽?墨痕和淚漬清冰。”樹柏詞末二句,顯然從此化出。總之,這首詞通篇籠罩著“凄寂”基調,雖說是為讀《庚子秋詞》而感賦,實際上也是龐氏自己感傷時事、憂國憂民心緒的表露。用不長的篇幅就清晰地展示出庚子國難中的京師荒蕪的圖卷,又把詞人的悲憤心情與憂患意識表現得如此深沉,渲染得如此濃烈,凄涼而愈覺其悲,含蓄而愈覺其憤。南宋蕭德藻以為姜白石《揚州慢》詞有黍離之悲,移評樹柏此詞,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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