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詩《上陽白發人;杜陵叟;繚綾;賣炭翁》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采擇百余人,零落年深殘此身。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 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鞵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上陽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宮人白發歌!
杜陵叟
杜陵叟,杜陵居,歲種薄田一頃余。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黃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干。長吏明知不申破,急斂暴征求考課。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惻隱知人弊。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稅。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敕牒榜鄉村。十家租稅九家畢,虛受吾君蠲免恩。
繚綾
繚綾繚綾何所似? 不似羅綃與紈綺;應似天臺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織者何人衣者誰?越溪寒女漢宮姬。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樣人間織。織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廣裁衫袖長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紋。異彩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昭陽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對直千金。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蹋泥無惜心。繚綾織成費功績,莫比尋常繒與帛。絲細繰多女手疼,扎扎千聲不盈尺。昭陽殿里歌舞人,若見織時應也惜。
賣炭翁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 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 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千余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上陽白發人》與《杜陵叟》、《繚綾》、《賣炭翁》都是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中的名篇。《新樂府》的特點是服從內容需要三五七言靈活運用,即所謂“篇無定句,句無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新樂府序》);而其創作動機和社會功能,則也如白居易所說:“不能發聲哭,轉作樂府詩,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在這樣的創作綱領指導下,這一大型組詩敢于揭露社會黑暗和政治弊病,有著深刻的時代內容。
《上陽白發人》的主題,是斥責宮廷罪惡和表達宮女們的痛苦的。封建統治者為了滿足自已的淫欲,常強選大量民間少女入宮。她們被禁錮在戒備森嚴的深宮,白白地葬送了青春與幸福。白居易對宮人極為同情,元和四年曾上《請揀放后宮內人》的奏章,同年寫下了這首詩。作品著重描述了一位宮女“一閉上陽多少春”的悲劇。為了突出幽閉歲月之長,該詩采用了多層次、多角度的描寫方法。一是從年、月的的視角來寫。“入時十六今六十”,兩字的顛倒,有其極大的時間容量,這位宮女竟在宮中熬過了漫長的四十五年! 詩中不但計之以年,還計之以月。沈德潛《唐詩別裁集》說:“只‘惟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二語,已見宮人之苦。”二是從容貌的視角來寫。入宮時“臉似芙蓉胸似玉”,多么豐滿而美麗,但時光的流逝使她“紅顏暗老白發新”,這是青春活力不幸地消失的悲劇。三是從衣著打扮的視角來寫。經過了四十五年,這位上陽白發人仍是當初——天寶末年流行的打扮,襟袖窄緊鞋頭小,畫眉細而長。時妝,被稱為時間的藝術,它的特點是隨著似箭的光陰而迅速變換。四十五年后的貞元年間,宮外早已流行衣裳寬大而畫眉闊短的妝扮,但她依然如故,因此必然是“外人不見見應笑”,這又是長期幽閉、與外界隔絕所造成的悲劇。四是從情景交融的視角來寫。“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 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她的心靈沉入了無邊的苦海。通過這類多層次的刻畫,“上陽人,苦最多”就不再是抽象的議論,而是以一串串生動感人的形象引起了人們心理的共鳴。
元和四年,旱荒嚴重,白居易和李絳上疏,不但請“出宮人”,而且請“蠲租稅”,憲宗雖然頒布免稅令,但執行政策的貪官污吏仍然“急斂暴征”。《杜陵叟》就狀寫了當時麥苗“黃死”、禾穗“青干”的嚴重災情,而官吏不顧農民死活,不但不申報事實真相,反而強逼農民“典桑賣地納官租”。詩人對此以杜陵叟的口氣進行了大膽的控訴和痛斥:“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這種抨擊,可說是《詩經》中《伐檀》、《碩鼠》以來的現實主義傳統的繼承和弘揚,十分難能可貴。同時,作品也從客觀上說明了皇恩免稅的虛假性,待到“德音”至鄉村,已是“十家租稅九家畢”了,農民們只是“虛受”皇恩而已。僅從這一點看,《杜陵叟》也有其發人深思的現實意義。
詩人還通過《繚綾》為女工鳴不平。繚綾是最費工力的高級絲織品,該詩以“繚綾繚綾何所似”一句領起,用博喻的手法描繪繚綾的質感、光感、色澤與花紋的美。詩中先說“不似”羅綃紈綺,這實際是說勝似這類工藝精美的絲織品;然后正面設喻,說它像天臺山下的瀑布那么透亮,白底白花又如鋪煙簇雪那么奇絕。“織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又從兩個方面取譬設喻。經過多種比喻的渲染,詩人意猶未盡,再從客觀形象上和主觀感覺上來描摹:“異彩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經過如許鋪墊,女工之勞就不言而喻了。然而這種價值千金的勞動成果卻在宮中歌舞人那里毫不愛惜地被浪費掉:“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蹋泥無惜心。”這就揭示了織者與衣者、“人間”與“天上”的矛盾,從而揭露了統治者荒淫享樂、揮金如土的罪惡。
《賣炭翁》也是一首廣為流傳的新樂府詩。它通過賣炭翁歷盡艱辛伐燒而成的千余斤炭被宮使變相地掠奪的經過,揭露了宮市給勞苦人民帶來的災難,表達了“名為宮市,其實奪之”(《順宗實錄》)的主題,這又反映了當時社會黑暗的另一側面。值得注意的是該詩還通過外貌和心理的描寫來塑造人物形象。“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活畫出終年辛勞地伐薪燒炭以求“身上衣裳口中食”的老翁形象,其蒼白的兩鬢和墨黑的手指,是多么鮮明而又發人深思的對比。“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又展示了老翁矛盾復雜的心態: 一方面,天寒衣單,由衷地希望天氣暖和以免挨餓而又受凍;另一方面,又希望天寒,天寒炭貴,希望能多賣幾個錢。這種心理刻畫,可謂微妙傳神,入木三分!
作為諷喻詩,思想、藝術均有其顯著特色。從思想上看,它典型地體現了“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的進步主張,頗能起到“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的作用。在藝術上,諷喻詩的最大特色在于“不務文字奇”,通俗化,平易化。“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新樂府序》),這正是最難達到之處。劉熙載《藝概》說:“代匹夫匹婦語最難。”又說:“常語易,奇語難,此詩之初關也;奇語易,常語難,此詩之重關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這可謂白詩知音。然而在白居易不奇之奇的諷喻詩中,有些不免寫得過于周詳淺露,不夠凝煉含蓄,缺少韻味,如《買花》、《杜陵叟》等詩便不無此弊。因此,不滿于“元輕白俗”詩風的論者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張戒《歲寒堂詩話》就說:“其詞傷于太煩,其意傷于太盡……若收斂其詞,而少加含蓄,其意味豈復可及也!”其實,白居易自己也是有所認識的。他在《和答微之詩序》中所說的“所長在此,所病亦在此”,足以說明他有自知之明。
上一篇:詩歌·樂府民歌《上邪》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下一篇:詩歌·黃遵憲詩《下水船歌》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