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既編輯古今怪奇之事,以為《剪燈錄》,凡四十卷矣。好事者每以近事相聞,遠不出百年,近只在數載, 襞積①于中, 日新月盛,習氣所溺,欲罷不能, 乃援筆為文以紀之。其事皆可喜可悲,可驚可怪者。所惜筆路荒蕪,詞源淺狹,無嵬目鴻耳②之論以發揚之耳。既成, 又自以為涉及語怪,近于誨淫,藏之書笥③, 不欲傳出。客聞而求觀者眾,不能盡卻之, 則又自解曰:《詩》、《書》、《易》、《春秋》,皆圣筆之所述作, 以為萬世大經大法者也;然而《易》言“龍戰于野”④,《書》載“雉雊于鼎”⑤, 《國風》取淫奔之詩⑥, 《春秋》紀亂賊之事⑦,是又不可執一論也。今余此編, 雖于世教民彝⑧, 莫之或補,而勸善懲惡,哀窮悼屈,其亦庶乎言者無罪、聞者足以戒之一義云爾。客以余言有理, 故書之卷首。
洪武十一年歲次戊午六月朔日山陽瞿佑書于吳山大隱堂。
(周夷校注本《剪燈新話》, 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注釋 ①襞(bi)積——原指衣服上的褶子。此處有折疊積藏之義。②嵬目鴻耳——開拓耳目。③書笥——書箱。④“《易》言”句——《易》,儒家經典之一。《易·坤》:“龍戰于野,其血玄黃。” ⑤“《書》載”句——《書》, 《書經》, 儒家經典之一。《尚書·高宗肜日》:“高宗祭成湯,有飛雉升鼎耳而雊。” ⑥《國風》取淫奔之詩——《國風》, 《詩經》的重要組成部分, 多為來自民間的作品,其中有一些歌詠男女相戀相愛的詩篇,曾被指責為“淫奔之詩”。⑦《春秋》紀亂賊之事——《春秋》,編年體史書,傳說為孔子依據魯國史官所編《春秋》編訂而成,其中記有春秋時代周與諸侯國的篡弒殺伐以及起義造反等事,故云“紀亂賊之事”。⑧民彝——彝,常理,一定的準則。民彝,人民應該遵守的道德準則。
賞析 中國古代的小說自誕生之日起,就一直被視為藝術之末流。文學史上的復古派和正統派往往重視詩文而輕視稗官小說。在他們看來,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是創作恪守的法則,《詩》、《書》、《易》、《春秋》等儒家經典才是正統詩文的典范,而深受廣大下層人民歡迎的小說、傳奇,則往往被他們斥為誨淫、誨盜之作。瞿佑的這篇《〈剪燈新話〉序》反正統文學觀之道而行之,闡述了此書的創作過程與創作目的,說明了小說社會作用,可以說是一篇為傳奇小說張目的文章。
《剪燈新話》是一部傳奇小說集,其中的大部分都是作者在生活中獨具慧眼搜集來的,好多是“好事者以近事相聞”,說明作者與創作《聊齋志異》的蒲松齡一樣,十分注意從民間口頭文學中吸取題材,學習技巧。書中的作品形式上摹仿唐人傳奇,情節新奇,辭藻綺麗。因為書中所寫的盡是“古今怪奇之事”,特別是“遠不出百年,近只在數載”的故事,所以深受當時讀者的歡迎。作者在編寫過程中,以“可喜可悲、可驚可怪”作為標準,因為惟其如此,才能贏得更多的讀者,使人讀了“心開神釋,骨飛眉舞”,能激起人們強烈的審美情感。
如何評價書中的這些傳奇故事?作者稱: “自以為涉于語怪,近于誨淫”,所以“不欲傳出”。實際上,作者是決不同意這種說法的。從作者為自己的傳奇作品所作的辯解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創作目的是十分明確的,那就是“勸善懲惡,哀窮悼屈”。這一點是中國文學史上較早的關于小說社會作用的論述。如果說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慷慨奔放的情感表現不符合“溫柔敦厚”的要求,那么不廢鄭、衛的《詩經》、記述亂賊之事的《春秋》等等都該一概剿滅了。所以作者認為, 自己的傳奇故事與《詩》、《書》、《易》、《春秋》一樣,都有益于“世教民彝”。看一部作品,不僅要看它寫了什么,關鍵還要看它怎樣寫。正如湯顯祖在《艷異編序》中所說: “得其說并得其所以說,則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縱橫流漫而不納于邪,詭譎浮夸而不離于正。”因此,對于小說、傳奇,應該看到它有利于教化這一方面,應采取正確態度來對待作者及其作品。
瞿佑在序文中采取了將經典著作與小說作比較的論證方法,實際上是在宣稱小說與經典著作一樣,有著不可忽視的社會作用。二百五十年后, 明代著名小說家馮夢龍在《古今小說序》中也強調小說的教育意義遠在四書、五經之上,可以使“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在禮法森嚴、儒家經典至上的封建社會里,瞿佑和馮夢龍的這種觀點的提出是驚人的,在文學理論史上有著不可忽視的進步意義。
上一篇:《劍鞘》序|原文|翻譯|賞析
下一篇:《北平夜話》再版序|原文|翻譯|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