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道元《江水三峽》原文與賞析
酈道元
江水又東,逕南鄉峽,東徑永安宮南,劉備終于此,諸葛亮受遺處也。其間平地可二十許里,江山回闊,入峽所無。城周十余里,背山面江,頹墉四毀,荊棘成林,左右民居多墾其中。
江水又東,逕諸葛亮圖壘南,石磧平曠,望兼川陸,有亮所造八陣圖。東跨故壘,皆累細石為之,自壘西去,聚石八行,行間相去二丈,因曰八陣。既成,自今行師,庶不覆敗,皆圖兵勢行藏之權,自非深識者所不能了。今夏水漂蕩,月歲消損,高處可二三尺,下處磨滅殆盡。
江水又東,逕赤岬城西,是公孫述所造。因山據勢,周回七里一百四十步,東高二百丈,西北高千丈,南連基白帝山,甚高大,不生樹木,其石悉赤。土人云:“如人袒胛,故謂之赤胛山。” 《淮南子》 曰:“彷徨于山岬之旁?!弊⒃唬骸搬?,山脅也。”郭仲產曰:“斯名將因此而興矣。”
江水又東,逕魚復縣故城南,故魚國也?!洞呵镒髠鳌罚骸拔墓?,庸與群蠻叛,楚莊王伐之,七遇皆北,惟裨鰷魚人逐之。”是也?!兜乩碇尽罚骸敖P,都尉治。”公孫述名之為白帝,取其王色。蜀章武二年,劉備為吳所破,改白帝為永安,巴東郡治也。漢獻帝興平元年,分巴為二郡,以魚復為故陵郡; 蹇胤訴劉璋,改為巴東郡,治白帝山。城周回二百八十步,北緣馬嶺,接赤岬山。其間平處,南北相去八十五丈,東西七十丈。又東傍東瀼溪即以為隍。西南臨大江,窺之眩目。惟馬嶺小差逶迤,猶斬山為路,羊腸數四,然后得上。益州刺史鮑陋鎮此,為譙道福所圍,城里無泉,乃南開水門,鑿石為函道,上施木天公,直下至江中,有似猿臂相牽引汲,然后得水。水門之西,江中有孤石,為淫預石,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則沒,亦有裁出處矣。
縣有夷溪,即佷山清江也,經所謂夷水出焉。
江水又東,逕廣溪峽,斯乃三峽之首也。其間三十里,頹巖倚木,厥勢殆交。北岸山上有神淵,淵北有白鹽崖,高可千余丈,俯臨神淵,土人見其高白,故因名之。天旱,燃木岸上,推其灰燼下穢淵中,尋即降雨。常璩曰:“縣有山澤水神,旱時,鳴鼓請雨,則必應嘉澤。”《蜀都賦》所謂“應鳴鼓而興雨”也。
峽中有瞿塘、黃龕二灘,夏水回復,沿溯所忌。瞿塘灘上有神廟,尤至靈驗,刺史二千石經過,皆不得鳴角伐鼓; 商旅上水,恐觸石有聲,乃以布裹篙足,今則不能爾,猶饗薦不輟。
此峽多猿,猿不生北岸,非惟一處,或有取之放著北山中,初不聞聲,將同狢獸渡汶而不生矣,其峽蓋自昔禹鑿以通江,郭景純所謂“巴東之峽,夏后疏鑿”者。
江水又東,出江關,入南郡界。
江水自關東逕弱關、捍關。捍關廩君浮夷水所置也; 弱關在建平秭歸界。昔巴楚數相攻伐,借險置關,以相防捍。秦兼天下,置立南郡,自巫東上,皆其域也。
又東過巫縣南,鹽水從縣東南流注之。
江水又東,烏飛水注之。水出天門郡溇中縣界,北流逕建平郡沙渠縣南,又北流逕巫縣南,西北歷山道三百七十里注于江,謂之烏飛口。
江水又東,逕巫縣故城南,縣故楚之巫郡也。秦省郡立縣,以隸南郡。吳孫休分為建平郡,治巫城。城緣山為墉,周十二里一百一十步,東西北三面皆帶傍深谷,南臨大江,故夔國也。
江水又東,巫溪水注之。溪水導源梁州晉興郡之宣漢縣東,又南逕建平郡泰昌縣南,又逕北井縣西,東轉歷其縣北。水南有鹽井,井在縣北,故縣名北井,建平一郡之所資也。鹽水下通巫溪,溪水是兼鹽水之稱矣。溪水又南,屈逕巫縣東。縣之東北三百步有圣泉,謂之孔子泉,其水飛清石穴,潔并高泉,下注溪水,溪水又南,入于大江。
江水又東,逕巫峽,杜宇所鑿以通江水也。郭仲產云:“按《地理志》:‘巫山在縣西南’。而今縣東有巫山,將郡縣居治無恒故也。”
江水歷峽,東逕新崩灘。此山漢和帝永元十二年崩,晉太元二年又崩。當崩之日,水逆流百余里,涌起數十丈。今灘上有石,或圓如簞,或方似屋,若此者甚眾,皆崩崖所隕,致怒湍流,故謂之新崩灘。其頹巖所余,比之諸嶺,尚為竦桀。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非惟三峽所無,乃當抗峰岷峨,偕嶺衡疑; 其翼附群山,并概青云,更就霄漢辨其優劣耳!
神孟涂所處,《山海經》 曰:“夏后啟之臣孟涂,是司神于巴,巴人訟于孟涂之所,其衣有血者執之。是請生居山上,在丹山西。”郭景純云:“丹山在丹陽,屬巴,丹山西即巫山者也”。
又帝女居焉,宋玉所謂天帝之季女,名曰瑤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陽,精魂為草,實為靈芝; 所謂巫山之女,高唐之阻,旦為行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早視之,果如其言,故為立廟,號曰朝云焉。其間首尾百六十里,謂之巫峽,蓋因山為名也。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春冬之時, 則素湍綠潭, 回清倒影。 絕巘多生怪柏, 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江水又東,逕石門灘,灘北岸有山,山上合下開,洞達東西,緣江步路所由。劉備為陸遜所破,走逕此門,追者甚急,備乃燒鎧斷道。孫桓為遜前驅,奮不顧命,斬上夔道,截其要徑。備逾山越險,僅乃得免。忿恚而嘆曰:“吾昔至京,桓尚小兒,而今迫孤,乃至于此。”遂發憤而薨矣。
又東,過秭歸縣之南。
縣故歸鄉,《地理志》 曰:“歸,子國也。”樂緯曰:“昔歸典葉聲律?!彼沃以唬骸皻w即夔; 歸鄉蓋夔鄉矣。古楚人嫡嗣有熊摯者,以廢疾不立而居于夔,為楚附庸,后王命為夔子,春秋僖公二十六年,楚以其不祀,滅之者也”。袁山松曰:“屈原有賢姊,聞原放逐,亦來歸,喻令自寬。全鄉人冀其見從,因名曰秭歸,即 《離騷》所謂女媭嬋媛以詈余也”。
縣城東北,依山即坂,周回二里,高一丈五尺,南臨大江。故老相傳,謂之劉備城。蓋備征吳所筑也。
縣東北數十里,有屈原舊田宅,雖畦堰縻漫,猶保屈田之稱也??h北一百六十里,有屈原故宅,累石為室基,名其地曰: 樂平里。宅之東北六十里有女媭廟,搗衣石猶存。故《宜都記》 曰:“秭歸蓋楚子熊繹之始國,而屈原之鄉里也。”原田宅于今具存,指謂此也。
江水又東,逕一城北。其城憑嶺作囤,二百一十步,夾溪臨谷,據山枕江,北對丹陽城。城據山跨阜,周八里二百八十步,東北兩面,悉臨絕澗,西帶亭子溪,南枕大江,險峭壁立,信天固也。楚子熊繹始封丹陽之所都也。《地理志》 以為吳之丹陽。論者云:“尋吳楚悠隔, 繿縷荊山, 無容遠在吳境, 是為非也。又楚之先王陵墓在在其間?!鄙w為征矣。
江水又東南,逕夔城南??鐡ǜ?,周回一里百一十八步,西北背枕深谷,東帶鄉溪口,南側大江。城內西北角有金城,東北角有圓土獄,西南角有石井,口徑五尺。熊繹始治巫城,后疾移此,蓋夔徙也?!洞呵镒髠鳌罚骸百夜?,楚令尹子玉城夔”者也。服虔曰:“在巫之陽,秭歸鄉矣”。
江水又東,逕歸鄉縣故城北。袁山松曰:“父老傳言,原已流放,忽然暫歸,鄉人喜悅,因名曰歸鄉。抑其山秀水清,故出雋異; 地險流疾,故其性亦隘?!对姟?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艢e?”余謂山松此言,可謂因事而立證,恐非名縣之本旨矣。縣城南面重嶺,北背大江,東帶鄉溪口。溪源出縣東南數百里,西北入縣,逕狗峽西。峽崖龕中,石隱起,有狗形,形狀具足,故以狗名峽。鄉口溪又西北逕縣下入江,謂之鄉 口也。
江水又東,逕信陵縣南。臨大江,流傍深溪,溪源北發梁州上庸縣界,南東逕縣下而注于大江也。
又東,過夷陵縣南。
江水自建平至東界峽,盛弘之謂之空冷峽,峽甚高峻,即宜都建平二郡界也。其間遠望,勢交嶺表,有五六峰參差互出。上有奇石如二人像,攘袂相對,俗傳兩郡督郵爭界于此,宜都督郵厥勢小,東傾,議者以為不如也。
江水歷峽,東逕宜昌縣之插灶下。江之左岸,絕岸壁立數百丈,飛鳥所不能棲。有一火燼,插在崖間,望見可長數尺。父老傳言,昔洪水之時,人薄舟崖側,以余燼插之巖側,至今猶存,故先后相承,謂之插灶也。
江水又東,逕流頭灘,其水并峻激奔暴,魚鱉所不能游,行者??嘀?,其歌曰:“灘頭白勃堅相持,倏忽淪沒別無期?!痹剿稍唬骸白允裰链耍迩в嗬?,下水五日,上水百日也。”
江水又東,逕宜昌縣北,分夷道、佷山所立也??h治江之南岸,北枕大江,與夷陵對界。《宜都記》曰:“渡流頭灘,十里便得宜昌縣?!?br>
江水又東,逕狼尾灘而歷人灘。袁山松曰:“二灘相去二里。人灘水至峻峭,南岸有青石,夏沒冬出,其石嵚崟,數十步中悉作人面形,或大或小,其分明者須發皆具,因名曰人灘也?!?br>
江水又東,逕黃牛山下。有灘名曰黃牛灘,南岸重嶺疊起,最外高崖間有石,色如人負刀牽牛,人黑牛黃,成就分明。既人跡所絕,莫得究焉。此巖既高,加以江湍紆回,雖途逕信宿,猶望見此物。故行者謠曰:“朝發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毖运芳u深,回望如一矣。
江水又東,逕西陵峽。《宜都記》 曰:“自黃牛灘東入西陵界,至峽口百許里,山水紆曲,而兩岸高山重疊,非日中夜半,不見日月。絕壁或千許丈,其石彩色形容,多所像類。林木高茂,略盡冬春,猿鳴至清,山谷傳響,冷冷不絕,所謂三峽此其一也。山松言,常聞峽中水疾,書記及口傳,悉以臨懼相戒,曾無稱有山水也美也。及余來踐躋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聞之不如親見矣。其疊崿秀峰,奇構異形,固難以詞敘。林木蕭森,離離蔚蔚,乃在霞氣之表。仰囑俯映,彌習彌佳。流連信宿,不覺忘返,目所履歷,未嘗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觀,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于千古矣”!
江水歷禹斷江南,峽北有七谷村,兩山間有水清深,潭而不流。又耆舊傳言,昔是大江,及禹治水,此江小,不足瀉水,禹更開今峽口,水勢并沖,此江遂絕,于今謂之斷江也。
江水出峽,東南流逕故城洲。洲附北岸,洲頭曰郭洲,長二里,廣一里,上有步闡故城。方圓稱洲,周回略滿。故城洲上城周五里,吳西陵督步騭所筑也。孫皓鳳凰元年,騭息,闡復為西陵督,據此城降晉,晉遣太傅羊祜接援,未至,為陸抗所陷也。
江水又東,逕故城北,所謂陸抗城也。城即山為墉,四面天險,江南岸有山孤秀,從江中仰望,壁立峻絕,袁山松為郡,嘗登之囑望焉。故其記云:“今自山南上至其嶺,嶺容十許人,四面望,諸山略盡其勢,俯臨大江如縈帶焉,視舟如鳧雁矣! 北對夷陵縣之故城,城南臨大江,秦令白起伐楚,三戰而燒夷陵者也?!睉吭唬骸耙纳皆谖鞅?,蓋因山以名縣也。”王莽改曰居利,吳黃武元年更名西陵也。后復曰夷陵。
縣北三十里有石穴,名曰馬穿。嘗有白馬出穴,人逐之,入穴潛行出漢中; 漢中人失馬,亦嘗出此穴,相去數千里。
袁山松言:“江北名連山,登之,望江南諸山,數十百重,莫識其名,高者千仞,多奇形異勢,自非煙褰雨霽,不辯見此遠山矣。余嘗往還十許過,正可再見遠峰耳!”
《水經注·江水注》中的“三峽”和今之三峽相比,范圍有廣狹之分,景名也不盡相同。但這篇文章卻是最早、也是最系統介紹長江三峽的文字。這些由晉代的袁山松、劉宋時代的盛弘之創作并由北魏酈道元最后加工改寫而成的游記,共同構成一個系列,給無峰不雄、無壑不幽、無洞不奇、無灘不險的山水畫廊——三峽增加了無窮風采,成為刺激歷代游覽者飽覽三峽風光的最富魅力的導游指南!
永 安 宮
永安宮故址在今四川奉節縣師范學校內。《水經注》作者游三峽時,這座因劉備托孤而聞名的古城已成廢墟。“頹墉四毀,荊棘成林”8個字活畫出一派荒涼景象?!白笥颐窬佣鄩ㄆ渲小?個字以動寫靜,以鬧襯寂,使荒涼古城顯出蓬勃生氣??胺Q神來之筆。
八 陣 圖
此段文字寫了奉節的兩處八陣圖。即旱八陣和水八陣。所謂“八陣”,指的是分別以天、地、風、云、龍、虎、鳥、蛇等命名的陣列。《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上說:“ (亮) 推演兵法,作八陣圖?!卑岁噲D一在奉節古城東江邊,此即“水八陣”。另一處在白帝城東北草堂附近,即所謂“旱八陣”。文中所言“諸葛亮圖壘南”之“八陣圖”即“旱八陣”。其特征是在平曠的沙磧上“累細石為之”。而“自壘西去,聚石八行”的八陣為“水八陣”。杜甫《八陣圖》絕句寫的便是“水八陣”。杜甫憾諸葛吞吳大志為感情用事的劉備所毀,故吊古傷心,感慨萬端。
作者略寫旱八陣,而詳寫水八陣。旱八陣不言八陣特征,只述其背景,是承后省; 作者寫水八陣只言“聚石”,不言石之大小,是承前省。于此等處可悟原作者或加工潤色者的藝術匠心,此種筆法可名之為互現法或對照互補法?!拔浜畎岁嚒睘榉罟澮痪?。
赤 岬 城
赤岬城在赤岬山上。赤岬山今作赤甲山。位于瞿塘關 (夔門) 北,和南側的白鹽巖 (今作白鹽山) 夾江壁立,形成“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的赫赫水勢。在這節文字中,“赤岬城”三字堪稱文眼。作者先寫“城”,次寫“赤”,最后寫“岬”。末引郭仲產語總括全文,此可名之為先分后合法。寫城則凡造城之人、城之建筑規制、城所在地勢均有準確的描述; 寫山則只用“甚高大,不生樹木,其石悉赤”11個字便將赤甲山外觀勾畫出來。赤岬山屬石灰巖,因含氧化鐵的水溶液粘附在風化的巖層表面,故山表呈紅色,如人袒背。作者并不滿足白描,又引當地人和書傳的解釋以說“岬”。層次明晰,有畫面感?!俺噌登鐣煛币酁榉罟澝?。
魚復縣故城
《水經注》中的魚復故城,治所當在今白帝城一帶。今天的奉節縣自秦漢至隋分別設置過魚復、永安、人復、信州、陽口等縣 (州)。奉節縣城在歷史上也曾五次遷徙。其遷徙范圍局限在今奉節至夔門之間的沿江兩岸。
此段文字又是一種寫法。作者由虛 (故城的名稱、治所的變遷) 及實(對故城方位、范圍、地勢的描述),由平 (對城中概貌的描寫) 及險(西南臨大江,窺之眩目),由陸 (鮑陋鑿石為道) 及水 (以木天公下江汲水和對淫預孤石的描寫),層層遞進,將魚復故城之高險再現于紙上。鮑陋所用汲水之木天公即用竹木做成的吸水筒??衫谜婵找Τ槿〉吞幹?。淫預孤石即滟澦堆,原在今白帝城下瞿塘峽口,為古來船工望而生畏之所。1958年冬整治三峽水道時已將這危害千載的害石炸除。當然,奉節十二景之一的“滟澦回瀾”也因之而成為歷史了。夷溪,即今之清江,為長江支流。
廣 溪 峽
《水經注》中的廣溪峽大致相當今之瞿塘峽。今人眼中的瞿塘峽,西起四川奉節白帝城,東至巫山縣大溪鎮,全長8公里。在這節文字中,作者集中描寫了“白鹽巖”、“瞿塘、黃龕二灘”和峽猿。白鹽巖亦屬石灰巖。系因粘附在巖石上的含鈣質、色白似鹽的水溶液而得名。奉節有“白鹽曙色”一景。陸游《入蜀記》寫此峽用了30個字:“入瞿塘峽,兩壁對聳,上入霄漢,其平如削成,仰視天如匹練。”《水經注》作者只用了“頹巖倚木,厥勢殆交”8個字便說清了這里的景觀特點。“厥”,指代峽壁。言兩側巖壁幾乎相交。極寫江面之狹。作者寫瞿塘、黃龕二灘亦簡潔概括?!跋乃貜?,沿溯所忌”,幾個字便將汛期瞿塘水大江窄、漩流滔滔的水勢以及上水、下水船只無不臨危而懼的情景描出。“溯”,指上水行船。
作者在這段文字中還記述了北岸神淵和瞿塘神廟的神異現象。作者引經據典,又轉述本地居民的介紹,煞有介事。然“今則不能爾,猶享薦不輟”10個字已表明作者并不相信此類傳聞。先之不及時挑破,因傳說乃附麗于山川之文化,且可增強山水的神秘美,后之所以坦誠相告“今則不能爾”,意在追求真實,不肯誤人。和漢賦不同,崇尚真實,是《水經注》寫景文字的一大特色。作者寫景或來自實歷,或來自書傳,然皆為實地游歷之結果。由于注重寫實境,故水經注中之山水境界絕大多數個性鮮明,無此前賦體山水描寫的模式化弊病。作者對神異現象的處理亦與魏晉志怪文字不同。簡言之: 《水經注》意在征實,不炫奇獵異。
此節所寫之猿亦與巫峽之猿不同。作者于巫峽之猿,取其“長嘯”,是寫其聲; 此峽之猿則取其習性,只寫出南岸有猿、北岸無猿,則特征自出,不與它峽之寫猿文字雷同。
新 崩 灘
新崩灘今名新灘,又叫青灘。位于西陵峽段的兵書寶劍峽和牛肝馬肺峽之間。是三峽中最有名的枯水險灘。古往今來在此觸礁沉船的事故層出不窮。所謂“觸礁船破碎,滿江尸浮沉”,所謂“要過新灘難上難”便是其真實寫照,解放后,此灘經炸礁、拓寬,現船經此地已無須驚心動魄了。但《水經注》作者卻為我們留下了新崩灘兩次大崩驚心動魄的情景。作者先述兩次大崩的時間,次述其崩時情景,最后描寫崩后江中遺石和峽壁崩痕。描述崩時情景作者沒有選用聲聞數十里之類的句子,而選擇了最富特征的江水逆流百余里,浪涌數十丈的形象。有這個形象,則崩石之多,之大,聲響之巨,之遠皆不言自明。表現崩后新灘,作者分江中遺石和巖間殘峰兩層描寫。江中遺石似屋如簞,是寫崩石之個體;“如此者甚眾”則寫崩石之群體。崩石既眾,故湍流咆哮。而已崩之山殘存部分猶特立于群峰中,益發顯其險峻。
大 巫 山
作者于此山純用比較方法,用“非惟……乃當”句式將整齊精練的駢句組合為一,把大巫山高出眾山的特點顯示出來,雖無具體刻畫,但該山既可和岷、峨、衡山、九疑相抗衡,則其美可知,其神韻可想。
巫 峽
在巫峽這一篇文字中,寫了巴神孟涂和帝女瑤姬兩則傳說。筆法類似,都是用的引文方式。但孟涂一節是直接引書,帝女一節是間接引書。于孟涂則引郭璞《山海經》以釋巫山地望; 于瑤姬則直接敘說巫峽之得名及長度。
今之巫峽西起四川巫山大寧河口,東至湖北巴東縣官渡口,全長45公里。其間有屈原故里、昭君故里、巫山神女峰、金盔銀甲峽、鐵棺峽等名勝。其大寧河兩岸奇峰聳迭,高峽接天,人稱“小三峽”,實即《水經注》作者所深嘉屢贊之大巫山。《水經注》作者于秭歸屈原故里、巫山瑤姬 (即神女) 雖均有描述,而巫山神女峰之美卻未見提及,僅引用宋玉《高唐賦》中數句。大概唐代以前人們尚未發現這一美的世界。巫峽一節給人印象最深同時也是最膾炙人口的部分卻是“自三峽七百里中”一段文字。和瞿塘峽 (廣溪峽) 不同,瞿塘峽“其間三十里,頹巖倚木,厥勢殆交”,而巫峽“其間一百六十里,兩岸連天,略無闕處。”雖在“重巖疊嶂,隱天蔽日”這一點上兩峽相似,但巫峽之長,之整齊(“略無闕處”) 則與瞿塘異趣。這些細微的差異恰好體現出兩峽不同的風神。以下作者從巫峽風景四時不同的角度著筆,分夏、春冬、秋三個層次總括巫峽之美: 于夏季風景則突出水之流速迅急; 于春冬,則突出水色峽樹和飛瀑流泉; 于秋則突出晴日猿聲。這種鋪陳結構很顯然受了漢賦的影響,但這里的鋪陳有著內在聯系,三個層次恰好概括了巫峽一年四季的特征性景物,和漢賦的因缺少有機聯系而顯得板滯不同,此處之鋪陳則顯得輕靈自然。同時此節文字中既有“重巖疊嶂”、“回清倒影”等靜態描寫,又有“乘奔御風”的飛舟、飛漱峽壁的懸泉和“空谷傳響”的“高猿長嘯”等動景描寫,以動襯靜,巫峽之幽深秀麗特征盡出。
石 門 灘
此節文字妙在不多寫石門,也不多寫灘。卻著力描寫吳蜀夷陵之戰中的一個歷史鏡頭。這節文字連用“合”、“開”、“洞”、“達”、“破”、“走”、“追”、“燒”、“斷”、“斬”、“截”、“逾”、“越”、“嘆”、“迫”、“薨”十五個動詞。前四個動詞寫石門特點,后十一個動詞完整展示了劉備為孫桓追逼的緊張過程以及脫險后的悲憤心境。每一個動詞都不可移易,表現力極強。寫劉備臨終前的忿恚神態和悲憤嘆語,都給人如見其面如聞其聲的感覺。諸動詞依次有因果聯系,共同構成一個事件過程。于此等處可悟《水經注》翰不虛動的用字之法。類似的例子還有西陵峽段的馬穿。
秭 歸
此節文字前后三次寫到屈原。第一次引袁山松《宜都記》,言屈姊喜原歸來,因名秭歸。第二次以白描見長。分別寫屈原舊田、屈原故宅和女嬃廟。寫舊田則云“畦堰縻漫”,寫故宅則曰“累石為基”,皆能數字傳神。作者用“雖……猶”句式強調鄉人之懷屈原,借以回應上文“全鄉人冀其見從,因名曰秭歸”。說明先賢雖逝,而流風尚存。上文言屈姊聞原放歸,專程回鄉慰原,此則云“宅之東北六十里有女嬃廟,搗衣石猶存”。這種前后呼應的寫法,有若神龍游空,忽隱忽現,精神氣韻,實相貫通。第三次又引袁山松言釋“歸鄉”,不僅引文內容和第一次不同。這一次引文后作者還加上了對袁山松的質疑。此節文字雖處處寫秭歸,而作者精神所注,實在屈原。山川景物因人而勝,因文章而傳。屈原乃秭歸之靈魂,怎能不“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西 陵 峽
《水經注》之西陵峽東起黃牛灘,西至宜昌峽口。今之西陵峽東起秭歸香溪口,西到宜昌南津關。《水經注》這一大段文字先分寫該峽內的峽、灘特征,最后用一節篇幅總述此峽之特色。
狗峽、插灶皆用白描,而狗峽以靜勝,插灶則以動勝??绽鋶{和負刀牽牛石皆用比擬,而空冷峽之二石若人攘袂相對,側重于形態,負刀牽牛石則側重于形、色。以上四景,作者或用“俗傳”,或用“父老傳言”,既讓人感覺出作者知道這是后人附會,又以精湛的寫景藝術,將讀者導入恍兮惚兮、亦真亦幻的審美境界。
“流頭灘”即今之崆嶺灘,亦為三峽著名險灘,向有“鬼門關”之譬。作者描寫此灘險狀:“峻激奔暴,魚鱉所不能游”。此語曲盡該灘面目?!熬ぁ鼻爸弧安ⅰ弊趾芮‘?,因原灘中礁石群中最大的一個 (俗名大珠) 石梁長200余米,像巨魚縱臥江心,將江流分為南、北兩道。南、北槽水勢都洶涌峻激,故用“并”字。于黃牛灘,作者只點出“江湍紆回”四字,其余筆墨多寫巖壁負刀牽牛圖?!凹u回”二字正黃牛灘之特征。人灘取俯視角度,寫名稱由來,簡潔,鮮明而生動,亦為傳神之筆。
“自黃牛灘東入西陵界至峽口”這節文字雖和巫峽部分“自三峽七百里中”一節出自不同作者之手,但同為山水游記中之神品。雖然此節文字和巫峽那節文字在寫法上有某些重復之處,如盛弘之筆下的巫峽:“兩岸連山,略無闕處,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袁山松筆下的西陵峽亦“兩岸高山重疊,非日中夜半,不見日月。”此實因峽之共同美所致。酈道元寫定《水經注》 自然不會不考慮力避雷同。雖在開頭幾句和巫峽略有犯復之處,后面的部分則絕不雷同前者。如此峽峽壁高過巫峽(“兩岸高山重疊”)、峽壁色彩豐富超過巫峽(“其石采色形容,多所像類”)。寫林木則突出其高其茂,寫猿聲則顯現其清其冷 (此亦不同于巫峽之寫峽樹、峽猿)。袁山松沒有采用鋪陳四時景物的賦體結構,而從峽壁、峽色、峽樹、峽猿幾個側面烘托此峽風光。與盛弘之巫峽相較,袁山松西陵峽若就寫實和抒情的程度而言實勝巫峽一籌。西陵峽這段文字動人之處在于它是袁山松實地游歷的記錄,具有濃厚的抒情散文味道。后半用對照法寫出自己的游歷感受和書記、口傳之距離,說明“耳聞不如親見”的道理。同時還完整描述了自己游前的“懼”和游時的“欣”以及游覽過程中“仰囑俯映,彌習彌佳,流連信宿,不覺忘返”的心理認知過程和愉悅的心境。這一段文字寫景傳神、抒情酣暢,說理透辟,實《水經注》中之精華,其藝術魅力決不在巫峽一段名文之下。這段文字還揭示了一個深刻的美學原理: 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美的事物只有仰賴于有審美眼光的人去發現,去揄揚,才能成為審美對象。
夷 山
這節文字分別取仰視、平視和俯視三種角度。從江中仰視,此山之特征是孤秀、壁立、峻絕。登臨其嶺平視,則嶺寬僅容十許人。四面放眼,諸山峰勢歷歷在目。而俯視時則大江如帶,舟船如鳧?;虬酌?,或擬物,皆能各臻其妙。
清人劉獻廷曾言:“《水經注》鋪寫景物,片言只語,妙絕古今,誠宇宙未有之奇書也”(《廣陽雜記》)。愿已游三峽者讀讀《水經注》,重溫一番舊夢; 愿未游三峽者因讀此奇書而成三峽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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