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秋云陰》
無名氏
日暮秋云陰,江水清且深。
何用通音信?蓮花玳瑁簪。
《古絕句四首》,最早見于南朝梁、陳詩人徐陵所編 《玉臺新詠》卷十。“絕句” 之名,始見于南朝宋,到徐陵編 《玉臺新詠》 時,五言四句的小詩已很流行,而且有不少已加上“絕句” 的題目,因此他把這類詩單獨編為一卷,而以 《古絕句四首》 冠首。這四首詩,大約是漢代民歌,《玉臺新詠》 的箋注者吳兆宜說它們是“雜曲歌辭”。明代胡應麟 《詩藪·內編》 卷六云: “漢詩載 《古絕句四首》,當時規格草創,安得此稱?蓋歌謠之類,編集者冠以唐題。” “蓋歌謠之類”,這是對的; 認為題目乃編集者所加,也沒有錯。但編集者徐陵是南朝人,怎能冠以 “唐題”? 實際上,徐陵不過認為這四首詩很像當時的“絕句”,而產生的時代較 “古”,故稱“古絕句”,以見“今” 絕句淵源有自罷了。
這首詩押平聲韻,與近體絕句相合。從平仄看,一、二兩句稍有不合,三、四兩句,則與近體絕句完全一致。
“日暮秋云陰,江水清且深” 兩句,只寫景,未敘事,亦未言情,而情與事俱含其中。什么情? 什么事?必須弄清什么人才能理解,而這里并沒有直接寫出人來。然而讀完三、四句,一、二句中的人就清晰可見了。詩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女性,她佇立江邊,在凝眸遠望,在癡心等待。開頭的 “日暮”,不宜輕易滑過。對于孤獨者來說,“日暮”是最感寂寞、最易思念親友或者情人的時候。這是第一層。但在這里,“日暮” 不僅點時間,而且是寫景,是借景抒情。按照 《說文》的解釋: “暮” 本作 “莫”,日將冥也。秦觀 《踏莎行》 “杜鵑聲里斜陽暮”,不少人指責 “斜陽” 與 “暮” 重復,正由于不懂 “暮” 字的確切含義。由 “斜陽” 而 “暮”,表現的是太陽逐漸西移,以至西沉的動景。蘇軾的 “回首斜陽暮”,周邦彥的 “雁背夕陽紅欲暮”,都是絕好的例證,不能說都犯了重復的錯誤。這首詩開頭的 “日暮”,正是女主人公獨立江邊遠望、等待之時怵目驚心的動景。她于斜陽之時來到江邊,甚或更早,自不必說死。但她在這里已經等了很久,眼看太陽逐漸西移以至西沉,則是毫無疑義的。既然如此,這里就不僅有景,而且有情、有事、有人。人是誰? 就是 “日暮” 的觀注者、感受者,即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情是什么? 就是她目睹太陽西移以至西沉而逐漸增加的焦灼、疑慮和悵惘。事是什么?就是她來到江邊,不是散步,不是游覽,而是等人; 而所等的人一直不見蹤影。正因為這樣,她才不斷舉頭望日 (猶如今人不斷看表),直看到 “日暮”。
緊接“日暮” 的 “秋云陰”,更情景交融,意味深長。先看詞兒的搭配: “秋” 屬季,“暮” 屬時,按照常規,先季后時,應寫為 “深秋日暮”。然而第一,這已經用了四個字,下面還要寫 “云” 寫“陰”,五字句已無法容納; 如果寫為 “秋日暮”,又不合五言詩句上二下三的節拍。第二,“日暮” 置于 “秋” 后,就只限于表明時間,前面所講的那種含情無限的動景沒有了。第三,從宋玉悲秋以來,詩人們慣用 “秋” 來烘染悲涼氣氛,對于思念親人或者情人的孤獨者來說,就更像吳文英詞中所說的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一見“秋”,愁緒也就同時彌漫無垠。這里既用 “日暮”,又用 “秋”,其表現悲秋的效果自然更其強烈。然而主人公在等人,牽動她的愁緒的首先是 “日暮”,所以便以 “日暮” 開頭。五言詩句的節拍通常是上二下三。“上二” 既是“日暮”,那么 “秋” 字如何安置? 作者毫不費力,把“秋” 作為 “云” 的定語,構成“秋云” 一詞,再加上 “陰”,“下三” 就完成了,何等自然! 試作語法分析: “日暮” 是主謂結構,“秋云陰” 又是主謂結構。一句詩,等于兩個句子,句與句之間的停頓自然十分明顯,從而層次分明地表現了前后銜接的兩種情境。當然,這和作者的匠心有關; 而古漢語詞兒搭配組合的靈活性,無疑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日暮” 所表現的既然是太陽西移以至西沉的動景,那么,女主人公初來江邊之時并非陰天。她在江邊等人直到日暮而被等的人還沒有來,已經夠焦急了。如今,天際烏云翻滾,天全變陰了。日暮天陰,就會落雨,被等的人能來的希望自然減弱。江淹 《擬休上人》 詩“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表現的便是這種情景。更何況從女主人公視野中涌現的 “云” 乃是 “秋” 云! 秋天是多雨的季節,“日暮”更易落雨。不妨設身處地想一想: 當女主人公等人直至 “日暮”,又眼看 “秋云” 愈聚愈多,以至天氣完全變 “陰” 的時候,她的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首句寫高處遠處,次句寫低處近處。不論是高低遠近,其所寫之景都是主人公目之所視,心之所系,因而景中寓情,意馀象外。“江水清且深”,多么耐人尋味! 女主人公期待的那個人,大約是要從江上來的,“清” 江白帆,老遠就能看見,然而一直沒有帆影! 去找他嗎? 日暮天陰,江水既清且深,又沒有船,簡直毫無辦法。這真像張衡 《四愁詩》 所說: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江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 啊!
第三句是從前兩句引發的,又喚起第四句。日暮天陰而人猶未至,去找他又不可能,便想到 “通音信”。“何用通音信” 呢? 回答是“蓮花玳瑁簪”。就事態發展的過程而言,三、四句是一、二句引發的。就詩情詩意而言,三、四句又賦一、二句以靈魂,使之筋搖脈動,通體皆活。要不是三、四兩句表明主人公要用 “蓮花玳瑁簪” 這種女性的首飾 “通音信”,我們又憑什么能對一、二兩句作那么多解釋呢?
第四句乃是全詩的聚焦點。玳瑁 (dai mao),海龜的一種,背甲可制工藝品。“蓮花玳瑁簪”,即用玳瑁做的蓮花形頭簪。女主人公興沖沖趕到江邊,本來打算把它贈給前來赴約的情人,作為愛情的信物; 可他沒有來! 她似乎毫無怨恨,而是癡情更濃,就像眼前的江水,既清澈透明,又深不見底。她心中盤算: 人既沒有來,能把簪子帶給他,豈不同樣可以傳達愛情的信息嗎? 然而又有誰能把它帶去,交在他的手中呢?
這首詩,乍讀似乎很平淡。然而仔細揣摩,便覺詩中有人,低回俯仰,既以情觀景,又觸景生情。其時間的推移,景物的變換,無一不牽動主人公的情緒,也無一不觸動讀者們的心弦。其根本原因,在于詩中所寫,乃是作者的親身體驗,故能如此真切,如此感人,令人玩味想像于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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