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祝土匪》原文|注釋|賞析
莽原社諸朋友來要稿,論理莽原社諸先生既非正人君子又不是當代名流,當然有與我合作之可能,所以也就慨然允了他們。寫幾字湊數,補白。
然而又實在沒有工夫,文士們 (假如我們也可以冒充文士)欠稿債,就同窮教員欠房租一樣,期一到就焦急。所以沒工夫也得擠,所要者擠出來的是我們自己的東西,不是挪用,借光,販賣的貨物,便不至于成文妖。
于短短的時間,要做長長的文章,在文思遲滯的我是不行的。無已,姑就我要說的話有條理的或無條理的說出來。
近來我對于言論界的職任及性質漸漸清楚。也許我一時所見是錯誤的,然而我實還未老,不必裝起老成的架子,將來升官或入研究系時再來更正我的主張不遲。
言論界,依中國今日此刻此地情形,非有些土匪傻子來說話不可。這也是祝莽原恭維莽原的話,因為莽原即非太平世界,莽原之主稿諸位先生當然很愿意揭竿作亂,以土匪自居。至少總不愿意以 “紳士” “學者” 自居,因為學者所記得的是他的臉孔,而我們似乎沒有時間顧到這一層。
現在的學者最要緊的就是他們的臉孔,倘是他們自三層樓滾到樓底下,翻起來時,頭一樣想到是拿起手鏡照一照看他的假胡須還在乎? 金牙齒沒掉么? 雪花膏未涂污乎? 至于骨頭折斷與否,似在其次。
學者只知道尊嚴,因為要尊嚴,所以有時骨頭不能不折斷,而不自知,且自告人曰,我固完膚也,嗚呼學者! 嗚呼所謂學者!
因為真理有時要與學者的臉孔沖突,不敢為真理而忘記其臉孔者則終必為臉孔而忘記真理,于是乎學者之骨頭折斷矣。骨頭既斷,無以自立,于是“架子”,木腳,木腿來了。就是一副銀腿銀腳也要覺得討厭,何況還是木頭做的呢?
托爾斯泰曾經說過極好的話,論真理與上帝孰重。他說以上帝為重于真理者,繼必以教會為重于上帝,其結果必以其特別教門為重于教會,而終必以自身為重于其特別教門。
就是學者斤斤于其所謂學者態度,所以失其所謂學者,而去真理一萬八千里之遙。說不定將來學者反得讓我們土匪做。
學者雖講道德,士風,而每每說到自己臉孔上去;所以道德,士風將來也非由土匪來講不可。
一人不敢說我們要說的話,不敢維持我們良心上要維持的主張,這邊告訴人家我是學者,那邊告訴人家我是學者,自己無貫徹強毅主張,倚門賣笑,雙方討好,不必說真理招呼不來,真理有知,亦早已因一見學者臉孔而退避三舍矣。
惟有土匪,既沒有臉孔可講,所以比較可以少作揖讓,少對大人物叩頭。他們既沒有金牙齒,又沒有假胡須,所以自三層樓上滾下來,比較少顧慮,完膚或者未必完膚,但是骨頭可以不折,而且手足嘴臉,就使受傷,好起來時,還是真皮真肉。
真理是妒忌的女神,歸奉她的人就不能不守獨身主義,學者卻家里還有許多老婆,姨太太,上炕老媽,通房丫頭。然而真理并非靠學者供養的,雖然是妒忌,卻不肯說話,所以學者所真怕的還是家里的老婆,不是真理。
惟其有許多要說的話學者不敢說,惟其有許多良心上應維持的主張學者不敢維持,所以今日的言論界還得有土匪傻子來說話。土匪傻子是顧不到臉孔的,并且也不想將真理販賣給大人物。
土匪傻子可以自慰的地方就是有史以來大思想家都被當代學者稱為“土匪” “傻子”過。并且他們的仇敵也都是當代的學者,紳士,君子,士大夫……。自有史以來,學者,紳士,君子,士大夫都是中和穩健; 他們的家里老婆不一,但是他們的一副面團團的尊容,則無古今中外東西南北皆同。
然而土匪有時也想做學者,等到當代學者天滅殤亡之時。到那時候,卻要請真理出來登極。但是我們沒有這種狂想,這個時候還遠著呢,我們生于草莽,死于草莽,遙遙在野外莽原,為真理喝彩,祝真理萬歲,于愿足矣。
只不要投降!
(1941年人文書店版《有不為齋文集》)
賞析 作者將莽原社諸朋友稱為“土匪”,文章立論,出人意料,異常突兀,吸引讀者不得不讀下去。一提起“土匪”,人們總是和強盜、暴徒聯系在一起,然而在作者筆下,“土匪”是與“學者”對立而言的。以“學者”自居的正人君子們,“倚門賣笑,雙方討好”,完全是一副裝腔作勢的虛偽面孔,與“土匪”的率直、無所顧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文章寫作的年代,正值“現代評論派”打著自由主義的旗號,維護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的利益,污蔑青年學生的愛國運動之時,作者以土匪來稱呼堅持真理的莽原社諸朋友,實則是要提倡與封建勢力作斗爭的大無畏的英勇精神,提倡堅持真理的執著、認真的精神。這里,作為貶語的“土匪”,已經失去了本義,而成為“勇士”的同義語。林語堂在20年代所寫的雜文,充滿了對封建軍閥和封建舊文化、舊秩序的憤恨,言辭激烈,常帶有火藥味,這篇雜文突出地顯示了這一特點。
這篇雜文的鋒利性和它的強烈的諷刺效果,還體現在形象刻劃的傳神上。請看作者筆下“學者”的形象: “現在的學者最要緊的就是他們的臉孔,倘是他們自三層樓滾到樓底下,翻起來時,頭一樣想到是拿起手鏡照一照看他的假胡須還在乎?金牙齒沒掉么?雪花膏未涂污乎? 至于骨頭折斷與否,似在其次?!边@是一種夸張的寫法,由于作者準確地抓住了描寫對象在特定情景下的富于個性的表現,所以顯得極為活脫、入木三分。
夸張當然是一種變形,虛擬性的變形帶來了獨有的喜劇效果。它幾乎失去了“形似”,卻得到了“神似”,異常真實地揭露了學者們只顧“臉面”與“尊嚴”,不要骨頭,不要人格的丑態。作者還用同樣的筆法,從對比的角度寫“土匪”:“ 惟有土匪,既沒有臉孔可講,所以比較可以少作揖讓,少對大人物叩頭。他們既沒有金牙齒,又沒有假胡須,所以自三層樓上滾下來,比較少顧慮,完膚或者未必完膚,但是骨頭可以不折,而且手足嘴臉,就使受傷,好起來時,還是真皮真肉。” “土匪”與“學者”面對同一境遇,因為顧忌的有無,精神表現也就大相徑庭。這種對比的寫法,好處在于,一則可以鮮明地澆鑄作者的主觀愛憎感情,二則可使形象更具有生動性,三則可形成藝術描寫上的復沓,增強語言的藝術節奏感。這種寫法,是很值得學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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