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妃曲(其二)》
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輛皆胡姬。
含情欲說獨無處,傳語琵琶心自知。
黃金桿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
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p>
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前一首,由昭君初出漢宮寫到久住氈城,年年盼望鴻雁帶來故國消息。這一首,則只寫出塞途中的情景 (除去結尾兩句)。
開頭寫 “胡兒” 以 “氈車百輛” 相迎,與后面 “漢恩自淺胡自深” 呼應。因周圍 “皆胡姬”,語言不通,故 “含情欲說獨無處”,只能借琵琶彈出自己的心聲,與結句 “尚有哀弦留至今” 呼應。接下去描寫了旅途中的一個場面: 昭君手執 “黃金桿撥”,一面彈琵琶為“胡兒” 勸酒,一面仰望飛鴻; 陪嫁的 “漢宮侍女” 看見這種情景,不禁 “暗垂淚”; 而 “沙上行人”,卻 “回首” 嘀咕道: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這分明像小說: 有不少人物,有各種表情,有鮮明的細節,還有人物語言。跟小說不同的是: 人物的心理活動不是用敘述人的語言講出來的,而是從人物的表情、動作、語言中暗示出來的。昭君 “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 看了便 “暗垂淚”,“沙上行人” 看了卻說昭君不該愁。結合關于昭君的細節描寫,就不難想像她的心理活動。她既嫁與胡兒,就不得不為他“勸酒”,但內心是愁慘凄苦的,體現于動作和表情,便被侍女和行人看出了潛臺詞: 一面彈琵琶“勸胡酒”,一面眼看從塞南飛來的鴻雁,意味著她心在漢而不在胡。漢女懂得她的心事而不敢勸慰,只有 “暗垂淚”。那位沙漠上的“行人”,從他“回首”講話看,走著與昭君相反的方向,是從塞北來的胡人。他從昭君身旁經過時看見她的表情、動作,繼續前進時猜出了她的心事,便回過頭來說: 單于用這么多氈車迎娶,多么看重你! 和漢家待你相比,那真是 “漢恩自淺胡自深”,你應該高高興興地跟單于去享樂,何必留戀漢家呢? 作為胡人,如此安慰昭君,那是合情合理的。
結尾兩句是作者的感嘆: 到了今天,不用說昭君久已不在人世,連埋葬她的青冢也早已荒廢不堪,只有她在出塞途中彈奏的哀曲,還廣泛流傳,引起人們的無限同情。
在這首詩里,作者用詩的語言和小說手法,通過昭君 “含情欲說”、“傳語琵琶”、“彈看飛鴻” 的表情、動作和侍女垂淚、行人勸慰的多側面襯托,突出地表現了昭君身去胡而心思漢的無限哀愁; 并以“尚有哀弦留至今” 收尾,與杜甫的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同一意蘊??墒怯腥藚s把胡人講的兩句話看成作者的議論,痛加非難。南宋李壁 《王荊公詩箋注》 引范沖對高宗語云: “詩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胡虜為無窮之恨,讀之者至于悲愴感傷。安石為《明妃曲》,則曰:‘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然則,劉豫不是罪過,漢恩淺而虜恩深也。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為盜賊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此所謂壞天下人心術。孟子曰: ‘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以胡虜有恩而遂亡君父,非禽獸而何?” 未解詩意而無限上綱,令人啼笑皆非。李壁在引出這一段話后,雖說“公 (指范沖) 語固非”,卻又解釋道: “詩人務一時新奇,求出前人所未到,而不知其言之失也。” 看來他也沒有讀懂這首詩。這首詩之所以至今還被某些人誤解 (看 《宋詩鑒賞辭典》 之類的書便知),乃由于詩人突破了詩歌的傳統表現手法,用多種人物的表情乃至語言來托出王昭君的心態; 而篇幅極短,容量極大,許多意思,不是明說出的,而是從前后的關合、照應、轉換中暗示出來的。一般人都認為這是一首好詩,但如果不從這些方面仔細玩味,便會誤解詩意,更無法領會它的真正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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