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牧《吏道》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與人主共現(xiàn)天下者1,吏而已。內(nèi)九卿、百執(zhí)事2,外刺史、縣令3,其次為佐,為史為胥徒4。若是者,貴賤不同,均吏也。
古者君民間相安無事,固不得無吏,而為員不多5。唐虞建官,厥可稽已6,其去民近故也。擇才且賢者,才且賢者又不屑為。是以上世之士高隱大山深谷7,上之人求之,切切然恐不至也8。故為吏者常出不得已,而天下陰受其賜9。
后世以所以害民者牧民10,而懼其亂,周防不得不至11,禁制不得不詳12,然后小大之吏布于天下。取民愈廣,害民愈深,才且賢者愈不肯至,天下愈不可為矣。今一吏,大者至食邑數(shù)萬13,小者雖無祿養(yǎng),則亦并緣為食以代其耕14,數(shù)十農(nóng)夫力有不能奉者15。使不肖游手往往入于其間16,率虎狼牧羊豕,而望其蕃息17,豈可得也?天下非甚愚,豈有厭治思亂、憂安樂危者哉?宜若可以常治安矣18,乃至有亂與危19,何也?夫奪其食不得不怒,竭其力不得不怨。人之亂也,由奪其食;人之危也,由竭其力。而號為理民者,竭之而使危,奪之而使亂。二帝三王平天下之道20,若是然乎?天之生斯民也,為業(yè)不同,皆所以食力也21。今之為民不能自食22,以日夜竊人貨殖23,摟而取之24,不亦盜賊之心乎?盜賊害民,隨起隨仆25,不至甚焉者,有避忌故也。吏無避忌,白晝肆行26,使天下敢怨而不敢言,敢怒而不敢誅。豈上天不仁,崇淫長奸27,使與虎豹蛇虺均為民害邪28!
然則如之何?曰:得才且賢者用之;若猶未也29,廢有司30,去縣令,聽天下自為治亂安危,不猶愈乎31?
【注釋】 1人主:國君。 2九卿:朝廷中的大臣。宋朝以太常、光祿、衛(wèi)尉、太仆、大理、鴻臚、宗正、司農(nóng)、太府為九卿。百執(zhí)事:百官。3刺史:州的長官。縣令:縣的長官。 4佐:輔助刺史、縣令的官。史:官署中掌管文書的官。胥徒:在官衙內(nèi)辦理案牘和服役的人。 5為員:設(shè)置的員額。 6建官:設(shè)置官職。厥:虛詞,無實在意義?;嚎疾?。《尚書·周書·周官》說:“唐虞稽古,建官惟百。” 7上世:上古。高隱:遠遠地隱居。 8上之人:在上位的人,指國君。切切然:非常誠摯、肯切的樣子。 9陰:暗地里。 10牧:治理。 11周防:周密防范。至:極,至極點。 12禁制:禁令。制,法令。 13食邑數(shù)萬:收取幾萬戶的租賦。邑,采邑,是古時國君封賞臣下的封地,封地內(nèi)的租賦歸受封者所有,其多少按民戶的數(shù)目計算。宋元時,大官都是薪俸制,不收封邑,這里是比喻。 14并:并連,附帶。緣:因緣,依靠。15力:財力。 16不肖:不賢的人。游手:游手好閑的人。 17蕃息:繁殖。 18宜若:似乎應(yīng)該。表示推測語氣。 19乃:竟然。 20二帝:指唐堯虞舜。三王:指夏、商、周三代的開國國君夏禹、商湯、周文王。 21食力:自食其力。 22為民:治民者,指官吏。 23以:相當于“而”。貨殖:財物。 24摟:聚積,搜刮。 25仆:倒下去。這里有“消滅”的意思。 26肆行:任意妄為。 27崇淫長奸:培養(yǎng)貪侈的人,助長奸邪的人。 28虺(hui毀):毒蛇的一種。 29未:指做不到。 30有司:負有專責的官,此指百官。 31愈:較好,勝過。
【今譯】 與國君共同治理天下的人,只是官吏罷了。朝廷之中是九卿百官,地方上是刺史、縣令,其次是輔佐刺史、縣令的官,掌管文書的官員,辦理案牘的官員和聽差服役的官員。象這類人,雖然貴賤不同,但都是官吏。
遠古之時,國君與人民之間相安無事,當然不能沒有官吏,但是所設(shè)置的官員數(shù)額不多。堯舜時代設(shè)立的官職為數(shù)不多,可以稽考,那是因為堯舜與人民聯(lián)系緊密的緣故。國君擇選有才有德的人做官,而有才有德的人又不屑于做官。因此上古之高士遠遠地隱居在大山深谷,國君訪求他們,誠懇之極,唯恐他們不肯出來為吏。所以做官的人常常出于不得已,而天下的人民也不知不覺地受到了他們的恩惠。
后代用那些危害人民的辦法治理人民,卻懼怕人民“作亂”,防范不得不周密之極,法令不得不詳盡完備,然后大小官吏遍布天下。他們攫取的民財愈多,危害人民就愈深,有才有德的人就愈不肯做官,天下也就愈加難以治理了?,F(xiàn)在的一個官吏,官大的要收取幾萬人家的租賦作為俸祿,官小的雖無租賦供養(yǎng),卻也以靠衙門吃飯來代替耕種,常有幾十個農(nóng)夫的財力不能奉養(yǎng)一個小官的情況。讓無德之人和游手好閑之徒加入至官吏的行列之中,就如同領(lǐng)著虎狼去牧放羊豬,卻希望羊豬繁殖增多,這難道可能嗎?天下之人如果不是極糊涂的,哪有會厭惡太平而盼望動亂、憂慮安定而喜歡危難的呢?這樣說來,社會似乎應(yīng)該可以長治久安了,可竟然出現(xiàn)了動亂和危機,這是為什么呢?是因為官吏們掠奪民財而百姓不得不怒,征盡民力而百姓不得不怨。人們的反叛,就是由于財物被掠奪,勞役被征盡。而那些自稱是治理人民的人,竭盡民力而使其危,掠奪民財而使其亂,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他們安定天下所采用的辦法像這樣嗎?上天生育了人民,讓他們從事不同行業(yè),靠自己的勞動來養(yǎng)活自己。現(xiàn)在那些官吏們不能自食其力,卻不停地盜取人民的財物,大肆掠奪,不也存有盜賊之心嗎?盜賊危害人民的現(xiàn)象剛剛發(fā)生就會被消滅,不至于愈演愈烈,是因為盜賊還有畏忌之心,而官吏卻沒有畏忌之心,公開地任意妄為,使天下之民敢怨而不敢言,敢怒而不敢誅。難道是上天不仁,培養(yǎng)助長貪侈奸邪之人,讓他們與虎豹毒蛇一同危害人民嗎?
既然如此,該怎么辦呢?回答是:得到有才有德的人便任其為官,如果還不能做到這點,便廢棄百官,取消縣令,聽任百姓自己去治理動亂、安定危局,不是還要好一些嗎?
【總案】 作者對封建官吏殘酷剝削人民的現(xiàn)象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評擊,指出他們名義上是“理民”,實際上卻是奪民之食,竭民之力,比盜賊的竊取更加有恃無恐。同時,還指出老百姓的造反就是由于被這些官吏逼得走投無路所致。這些觀點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由于歷史條件的限制,有些認識不夠正確。如有關(guān)上古社會的說法,與史實不盡相符;所謂“得才且賢者用之”并不能解決封建剝削制度這一根本性的問題。至于“廢有司,去縣令”的無政府主義口號,固然反映了人民群眾憤怒的呼聲,但卻是違背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烏托邦式的幻想。
全文從吏民關(guān)系的角度論述為吏之道,緊扣題旨,不枝不蔓。較為注意運用句式的變化來反映思想情緒的變化。前一部分敘上古之吏益于民的情況,全部采用陳述句,語氣舒緩平直,后一部分轉(zhuǎn)為對封建官吏剝削人民的批判和控訴,則多用反詰句式,語氣由徐轉(zhuǎn)疾,激憤鏗鏘,具有一種“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的氣勢,讀之瑯瑯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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