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論不滿現狀》原文|注釋|賞析
那一個時代事實上總有許許多多不滿現狀的人。現代以前,這些人怎樣對付他們的 “不滿” 呢? 在老百姓是怨命,怨世道,怨年頭。年頭就是時代,世道由于氣數,都是機械的必然; 主要的還是命,自己的命不好,才生在這個世道里,這個年頭上,怪誰呢! 命也是機械的必然。這可以說是“怨天” ,是一種定命論。命定了吃苦頭,只好吃苦頭,不吃也得吃。讀書人固然也怨命,可是強調那 “時世日 非”“人心不古” 的慨嘆,好像“人心不古” 才 “時世日 非”的。這可以說是“怨天” 而兼“尤人” ,主要的是“尤人”。人心為什么會不古呢? 原故是不行仁政,不施德教,也就是賢者不在位,統治者不好。這是一種唯心的人治論。可是賢者為什么不在位呢? 人們也只會說“天實為之!” 這就又歸到定命論了。可是讀書人比老百姓強,他們可以做隱士,嘯傲山林,讓老百姓養著; 固然沒有富貴榮華,卻不至于吃著老百姓吃的那些苦頭。做隱士可以說是不和統治者合作,也可以說是扔下不管。所謂 “窮則獨善其身” ,一般就是這個意思。既然“獨善其身”,自然就管不著別人死活和天下興亡了。于是老百姓不滿現狀而忍下去,讀書人不滿現狀而避開去,結局是維持現狀,讓統治者穩坐江山。
但是讀書人也要“達則兼善天下”。從前時代這種“達” 就是“得君行道”; 真能得君行道,當然要多多少少改變那自己不滿別人也不滿的現狀。可是所謂別人,還是些讀書人; 改變現狀要以增加他們的利益為主,老百姓只能沾些光,甚至于只擔個名兒。若是太多照顧到老百姓,分了讀書人的利益,讀書人會得更加不滿,起來阻撓改變現狀;他們這時候是寧可維持現狀的。宋朝王安石變法,引起了大反動,就是個顯明的例子。有些讀書人雖然不能得君行道,可是一輩子憧憬著有這么一天。到了既窮且老,眼看著不會有這么一天了,他們也要著書立說,希望后世還可以有那么一天,行他們的道,改變改變那不滿人意的現狀。但是后世太渺茫了,自然還是自己來辦的好,那怕只改變一點兒,甚至于只改變自己的地位,也是好的。況且能夠著書立說的究竟不太多;著書立說誠然渺茫,還是一條出路,連這個也不能,那一腔子不滿向那兒發泄呢!于是乎有了失志之士或失意之士。這種讀書人往往不擇手段,只求達到目的。政府不用他們,他們就去依附權門,依附地方政權,依附割據政權,甚至于和反叛政府的人合作;極端的甚至于甘心去做漢奸!像劉豫、張邦昌那些人。這種失意的人往往只看到自己或自己的一群的富貴榮華,沒有原則,只求改變,甚至于只求破壞——他們好在混水里撈魚。這種人往往少有才,挑撥離間,詭計多端,可是得依附某種權力,才能發生作用;他們只能做俗話說的“軍師”。統治者卻又討厭又怕這種人,他們是搗亂鬼!但是可能成為這種人的似乎越來越多,又殺不盡,于是只好給些閑差,給些乾薪,來綏靖他們,吊著他們的口味。這叫做“養士”,為的正是維持現狀,穩坐江山。
然而老百姓的忍耐性,這里面包括韌性和惰性,雖然很大,卻也有個限度。“狗急跳墻”,何況是人!到了現狀壞到怎么吃苦還是活不下去的時候,人心浮動,也就是情緒高漲,老百姓本能的不顧一切的起來了,他們要打破現狀。他們不知道怎樣改變現狀,可是一股子勁先打破了它再說,想著打破了總有希望些。這種局勢,規模小的叫“民變”,大的就是“造反”。農民是主力,他們有他們自己的領導人。在歷史上這種“民變”或“造反”并不少,但是大部分都給暫時的壓下去了,統治階級的史官往往只輕描淡寫的帶 幾句,甚至于削去不書,所以看來好像天下常常太平似的。然而漢明兩代都是農民打出來的天下,老百姓的力量其實是不可輕視的。不過漢明兩代雖然是老百姓自己打出來的,結局卻依然是一家一姓穩坐江山; 而這家人坐了江山,早就失掉了農民的面目,倒去跟讀書人一鼻孔出氣。老百姓出了一番力,所得的似乎不多。是打破了現狀,可又復原了現狀,改變是很少的。至于權臣用篡弒,軍閥靠武力,奪了政權,換了朝代,那改變大概是更少了罷。
過去的時代以私人為中心,自己為中心,讀書人如此,老百姓也如此。所以老百姓打出來的天下還是歸于一家一姓,落到讀書人的老套里。從前雖然也常說“眾擎易舉” ,“眾怒難犯” ,也常說“愛眾” ,“得眾” ,然而主要的是“一人有慶,萬眾賴之” 的,“天與人歸” 的政治局勢,那“眾”其實是“一盤散沙” 而已。現在這時代可改變了。不論叫 “群眾” ,“公眾” ,“民眾”,“大眾” ,這個“眾”的確已經表現一種力量; 這種力量從前固然也潛在著,但是非常微弱,現在卻強大起來,漸漸足以和統治階級對抗了,而且還要一天比一天強大。大家在內憂外患里增加了知識和經驗,知道了 “團結就是力量” ,他們漸漸在揚棄那機械的定命論,也漸漸在揚棄那唯心的人治論。一方面讀書人也漸漸和統治階級拆夥,變質為知識階級。他們已經不能夠找到一個角落去不聞理亂的隱居避世,又不屑做也幸而已經沒有地方去做“軍師”。他們又不甘心做那被人“養著” 的“士” ,而知識分子又已經太多,事實上也無法 “養” 著這么大量的 “士”。他們只有憑自己的技能和工作來 “養” 著自己。早些年他們還可以暫時躲在所謂象牙塔里。到了現在這年頭,象牙塔下已經變成了十字街,而且這塔已經開始在拆卸了。于是乎他們恐怕只有走出來,走到人群里,大家一同苦悶在這活不下去的現狀之中。如果這不滿人意的現狀老不改變,大家恐怕忍不住要聯合起來動手打破它的。重要的是打破之后改變成什么樣子?這真是個空前的危疑震撼的局勢,我們得提高警覺來應付的。
三十六年十二月
1947年12月
(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朱自清詩文選集》)
賞析 人們總是要用各種不同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志和愿望,于是便有了對于“現狀”的種種不同見解與處理方法。在《論不滿現狀》這篇雜文里,作者以簡煉精確的語言和別具慧眼的論證解剖了“不滿現狀”的歷史與現狀,著重剖析了兩個重要社會階層的人們“不滿現狀”的表現,同時也間接表達了自己對于現狀的不滿。
所謂“現狀”,是指一定階級和社會集團的統治秩序及利益分配方式。自古以來,這“現狀”從未令人滿意過。然而人們是怎樣表達對這“現狀”的不滿的呢? “讀書人”——知識分子一旦仕途無望,便頓覺失意,恨自己生不逢時,懷才不遇,半真半假地“做隱士,嘯傲山林”去了。老百姓則是怨命運不濟,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忍氣吞聲,一任命運擺布。作者在此精辟地議論道: “老百姓不滿現狀而忍下去,讀書人不滿現狀而避開去,結局是維持現狀,讓統治者穩坐江山。”這一“忍”一“避”,乃是歷代人們對于現狀有所不滿的常規表達方式。至多不過是有少量的人為一逞私欲而不擇手段地給統治者找點小麻煩、搗一點小亂,即如老百姓常說的“耍光棍”、“滾刀肉”等類,以期引起統治者的注意。統治者有時也灑一點剩菜殘湯來安撫他們,以便自己能耳根清凈,穩坐江山。無論是“忍”是“避”還是“搗亂”、“幫閑”,都是劣根性的變種。令人不滿的“現狀”正是在這種種“不滿”當中得以茍延殘喘。世代如此,不曾更改,屈辱的歷史就是這樣一頁一頁地被書寫下來。
作者并非在簡單地描述歷史,而是在這種描述中見出自己的本意,即再也不能象以往那樣表示“不滿”了,因為那是于事無補的。要想使現狀真的令人滿意,只有大家團結起來,徹底拋棄消極的宿命論,拋棄那清高和怯懦的逃避,一齊動手打破現狀并建立一個嶄新的世界。除此之外,別無生路。
本文以層層剝筍的結構方法先寫“不滿現狀”的歷史,便引出了對“現狀”的思索。特別是從“讀書人”入手,含蓄地批評了當時知識界對現狀的消極和袖手旁觀,最后才露出打破現狀后必須建立一個不同于以往的新現狀的主題。文章層次分明,脈絡清晰。既有學者對于歷史和現狀的深邃思考,也表現了一個愛國主義者和民主主義者的革命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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