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地桑葉綠,吳蠶已三眠。
我家寄東魯,誰種龜陰田?
春事已不及,江行復茫然。
南風吹歸心,飛墜酒樓前。
樓東一株桃,枝葉拂青煙。
此樹我所種,別來向三年。
桃今與樓齊,我行尚未旋。
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
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
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
雙行桃樹下,撫背復誰憐?
念此失次第,肝腸日憂煎。
裂素寫遠意,因之汶陽川。
詩題下注曰: “在金陵作”,標明這是李白四十四歲到五十五歲期間以梁園(開封)、金陵(南京)為中心的第二次漫游時的作品。
李白二入長安,被賜金還山后,便回東魯(山東任城,今濟寧市)家中。不久又南下吳越。從天子身邊驟然跌落下來,詩人敏銳地體察到人情的冷暖: “一去麒麟閣,遂收朝市乖,故交不過門,秋草日上階”(《書懷贈南陵常贊府》),“一朝謝病游江海,疇昔相知幾人在?前門相揖后門關,今日結交明日改?!?《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在這種情勢下,夫妻、父子之間的親情,便顯得格外可貴,值得珍惜。天寶十三載(754)春,李白在廣陵(揚州)與魏萬相遇,同舟入秦淮、上金陵。魏萬是一位極崇拜李白的青年詩人,二人相見后即結為忘年之交,魏萬酬李白詩中還特別說到他“愛子在鄒魯”。由此可知,李白思子懷鄉之情,大概是他們經常談論的話題。這詩即寫于天寶十三載春夏之間。
明人高棅曰: “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唐詩品匯·序論》)上列幾種類型的詩的主題思想基本相同,大都是悲傷離別、思家懷國,然而卻能使讀者反復吟詠、歷久不衰,這是為什么呢?這是由于表達這一基本主題思想的具體的客觀事物百態千姿和詩的藝術形象千差萬別所致。仇兆鰲評杜甫《返照》詩引黃白山云: “年老多病,感時思歸,集中不出此四意,而橫說豎說,反說正說,無不曲盡其情?!本褪沁@個道理。李白遭遇坎坷,一生潦倒,對相思離別的體驗與感受特別深切,他的《秋浦寄內》、《在尋陽非所寄內》、《南流夜郎寄內》以及這首《寄東魯二稚子》等詩,雖然是離合悲歡的傳統題材,而能婉惻動人,道理也正在此。
這首詩不象李白多數五古、七古那樣,使用大量變幻無窮、五光十色的比興形象,使人恍惚迷離,歸趣難窮。全詩脈絡清楚,辭顯意明,除個別地名外,再無艱深難解之處,也不見斧鑿痕跡,而它“能感動激發人意”,全因它是一片發自肺腑的至深真情的自然流露。它似一首思鄉小曲,娓娓敘述家常,緩緩說入:詩人羈留金陵,當花花草草、桃紅柳綠的江南景色在目前時,觸景生情,不免勾起在家鄉時一幕幕令人賞心留戀的往事。首先想到,此刻家鄉的春事已過,不知龜山之北的田怎樣種下的!龜山,在今山東新泰縣西南,在此泛指魯地。這兩句詩,“詞顯意深,語近情遙”。繼而又想:即使現在趕回去,也已經來不及,更何況我的歸期尚茫然無定! “江行”,指沿大運河自金陵歸魯。詩人欲歸不能的焦慮不安心情和盤托出。于是不得不將“歸心” “飛”去,思家思子之情,象一股激流,流動在遙遠的想象之中;想到在任城的酒樓,樓東的桃樹,桃樹下無人痛愛的嬌女愛子……。在不加任何雕飾的記敘中,飽含著詩人深厚、純凈、真摯的愛,讀來使人鼻酸。尾末四句是詩人回憶后的感受:只要一想起這些,心情便失去平靜,真是日夜遭受著思子懷鄉的熬煎啊!于是他把自己在異鄉的“遠意”,寫在精白的絹子上,即這首詩,把它送到汶水之旁,即他在魯的寄寓地,以寄托情思。
一首好詩,必有貫穿全篇的抒情線索。這首詩的抒情線索是李白對二稚子的深情思念。詩中桑蠶是吳地風物,酒樓和重見疊出的桃樹是東魯家中的典型景物,詩人通過這條抒情主線把它們串連起來,于是我們便感受到詩人靈魂的顫動。
此詩情景間敘,景是常景,事是常事,語言明白如話,寫來卻如此動人,關鍵是情真?!把矍熬拔锟陬^語,便是詩家絕妙辭”。
家書語,入詩妙在不直敘,有映帶。田園兒女,老杜妙于入詩,老杜愁苦得妙,妙在真;李擺脫得妙,妙在逸。(鐘評)
(“嬌女”、“小兒”諸句)寫嬌女、孤兒,無情無緒,的的可思。(譚評)細極,卻不家?,嵥?,亦家?,嵥槊钫?,不讀老杜諸詩不知。(鐘評) (鐘惺、譚元春《詩歸》)
(“樓東”四句)家常語,瑣瑣屑屑,彌見其真,得《東山》詩意。(沈德潛《唐詩別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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