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這是一首流動著生命韻律的小詩,一支寧靜安謐的月光曲。
古人有泛神論的觀念,在他們看來:宏大磅礴如日月天體的運行,乃至輕柔飄渺如纖塵游氛的流動,無不與宇宙本體生命息息相通。(《莊子·逍遙游》: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而愈輕柔愈細微的事物運動,愈能顯現出宇宙自然生命的微妙律動,這,正是詩人在這首小詩中所傳達出來的意思。
桂花寂寂地開放,又悄然飄落;皎潔的月光,如薄霧似流霜,夢幻般地彌滿灑落天上人間,也將婆娑的桂影斑斑駁駁地投映于澗中;小鳥在月夜里隨意鳴唱,空谷傳音,悠揚婉轉。這是一個自然自在的世界,鳥啼花落,默默無言地透露著大自然的生機、韻律和生命的信息。詩人這首小詩把我們帶進了一個微妙神秘的境界。
“鳥啼花落,皆與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飄風。”(袁枚《續詩品》)而詩人卻領悟到了。這種感悟,不憑借知識,也非有意識地強求所能得,而是猝然間的興會和物我相遇;這種感悟,不止于感官知覺,也非漠然的旁觀,而是泯滅了物與我的界限,以整個心靈去親和去感應。“人閑桂花落”,一個“閑”字,輕輕抹去物我的對立,淡化了主體色彩,使整個境界具有了自然自在的意味,而詩人則成為其中的一分子。詩人此時已摒除一切塵思俗慮,以朗澈透明的心境與超然的審美態度感悟與觀照周圍的一切,“荅焉似喪其耦”(《莊子·齊物論》),而與自然無言地默契。這是道家崇尚的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也是佛家禪宗的妙悟境界。清代神韻論者王士禎說: “王裴輞川絕句,字字入禪。” “妙諦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帶經堂詩話》卷三)此詩亦然。佛家祖師在拈花微笑中領悟與傳示了佛家真諦,詩人在他的詩境里領悟和向我們傳示了什么呢?他沒有明說,而一切也都在這無言之中。
“人閑桂花落”,正是這忘機忘我的“閑”的心境與觀照態度,使詩人敏感與賞悟到至微妙至纖細的景物及其變化:似看到桂華魂夢般的飄落,也似聽到了花瓢飄依大地的瞬間那輕柔的聲息。詩人是敏感的,他也將敏感如游絲的氣質賦予精靈般的小鳥。“月出驚山鳥”,一個“驚”字,他人寫來,或不免有驚心觸目之感,而在詩人筆下,卻如此自然和富于表現力,既烘染出環境氛圍的靜謐,又傳寫出小鳥的神韻。(《欒家瀨》中“白鷺驚復下”,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人領悟到的一切,小鳥也領悟到,并以清脆甜美的串串音符表達出來了。
蘇東坡說過: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書摩詰藍田煙雨圖》)這首小詩正是一幅絕好的月夜春澗圖,這里不僅在時間意味上,而且在空間意味上也那樣和諧有序,富于層次感和韻律感,光影聲色,妙合無間,瑩徹玲瓏,毫無人工造作的意味。“夜靜春山空”一句,寫出了整個境界與氛圍,“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送參寥師》)東坡此語,也道出了王詩之妙處。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素處以默,妙機其微”(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王維的五言絕句,正完美地體現了人格理想與詩美理想。
太白五言絕自是天仙口語,右丞卻入禪宗。如“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洞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不謂聲律之中,有此妙詮。(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六)
夫鳥與澗同在春山之中,月既驚鳥,鳥亦驚澗,鳥鳴在樹,聲卻在澗。純是化工,非人力可及也。(徐增《說唐詩》卷七)
山空月明,宿鳥誤為曙光,時有鳴聲出煙樹間。山居靜夜,偶一聞之,右丞能在靜中領會。(俞陛云《詩境淺說續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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