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古大梁行》原文與賞析
高適
古城莽蒼饒荊榛,驅(qū)馬荒城愁殺人,
魏王宮觀盡禾黍,信陵賓客隨灰塵。
憶昨雄都舊朝市,軒車照耀歌鐘起,
軍容帶甲三十萬,國步連營一千里。
全盛須臾哪可論,高臺曲池?zé)o復(fù)存,
遺墟但見狐貍跡,古地空余草木根。
暮天搖落傷懷抱,撫劍悲歌對秋草,
俠客猶傳朱亥名,行人尚識夷門道。
白璧黃金萬戶侯,寶刀駿馬填山丘,
年代凄涼不可問,往來唯見水東流。
此詩作于與李白、杜甫同游大梁之時。大梁即唐朝的汴州陳留郡,戰(zhàn)國時曾是魏國的都城,故詩題稱“古”,今為河南省開封市。據(jù)《新唐書·杜甫傳》: “嘗從(李)白及高適過汴州,酒酣登吹臺,慷慨懷古,人莫測也。” 《杜甫年譜》考定此事在天寶三載,則高適此詩作于七四四年,時四十歲。此時他正隱居宋中,以耕釣為生,雖然很想躋身仕途,但又求進無門,思想上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凄涼情緒。這首《古大梁行》即借詠懷古跡,寄寓了深沉的興亡之嘆,透露出了自己的身世之感。
為了把這種興亡之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詩人頗費了一番匠心,作了巧妙的安排。
首先,是在進行今昔對比時,極盡穿插交錯,頓挫曲折之妙。全詩二十句,四句一轉(zhuǎn)韻,分為五個自然段落。因為全詩的重點是在寫今日古都的荒涼,所以第一段就著力描寫了作者驅(qū)馬荒城所見的景象:在緩轡徐行中,但見滿城一片荊棘,莽莽蒼蒼,昔日巍峨壯麗的魏王宮觀如今長滿了禾黍,曾經(jīng)威震諸侯的信陵君以及他的三千食客,也已煙消云散,化為了滿地灰塵。這映入眼簾的一切景物,無一不令人黯然神傷! 這一段起得蒼勁有力,它以形象的筆墨畫出了一幅生動的荒城圖,首先給讀者以滿目凄涼的強烈印象,起了籠罩全篇、奠定基調(diào)的作用。這一段雖然是寫驅(qū)馬所見,是在說“今”,但其中的“魏王宮觀”、“信陵賓客”已暗中寓“昔”,在今昔對比中,眼前的所見更為突出。第二段是對往昔的追憶,與第一段形成對比:在雄都朝市中,軒車馳驟,歌鐘四起,一片繁華熱鬧;而軍隊三十萬,國家方圓千里,又是何等強大。這一對比,使第一段的形象有了深厚的背景,并且格外鮮明。第三段一方面反接第二段,同時回應(yīng)第一段,從對往昔的追憶中,又回到眼前的景象:那高敞的舞榭歌臺和曲折的池沼,業(yè)已蕩然無存,在斷壁頹垣中,但見狐貍奔竄,草木黃落,只留下光禿禿的枝干。這和第二段的熱鬧繁華恰成對比,而且“高臺曲池”,自身也有對比。第四段緊承第三段,同時也用“搖落”、“秋草”等字面遙接第一段,好象是在寫今日情況:游俠之士口里,還在傳說著信陵君竊符救趙時壯士朱亥的大名; 路上的行人,還可以辨認出向信陵君薦舉朱亥的老者侯嬴居住過的大梁東門的道路。其實,這也是對往昔的追憶,與今天的物是人非形成對比。最后一段,作者從朱亥、侯嬴聯(lián)想到曾經(jīng)得到趙王賞賜白璧黃金,騎駿馬,佩寶刀,為所重用,而后來終于困于大梁的虞卿其人,如今也已成為難以追思的過客了,而只有汴水一直在默默地向東流去。這些過往的人事,與今日古城的頹敗荒涼,也形成強烈對比。全詩的今昔對比,在章法上,安排得錯綜交織,顯得曲折而有變化,但又井井有條,一脈貫通,絲毫不亂。通過這種反復(fù)交錯的對比,使無限興亡之感,從字里行間沛然涌出,感動著讀者的心靈。
其次,作者寓感慨于寫景之中,情景達到高度融合,使興亡之嘆和身世之感,從鮮明的形象中自然流出。第一段用“驅(qū)馬荒城愁殺人”來發(fā)抒自己初進大梁時的驚愕、感嘆之情,而景物方面則用滿城的“荊榛”、“禾黍”、“灰塵”來烘托,使感嘆顯得極為自然。“愁殺人”三字,既體現(xiàn)出作者無限慨然之思,又使本來就荒涼的古城倍增其荒涼,情景相生,收到了強烈的效果,全篇的悵惘凄涼之情,也由此衍生而出。第三段中“全盛須臾哪可論”一句,前有“憶昨”一段作鋪墊,后有“遺墟”、“古地”作反襯,情感便自然跳脫而出。而第四段“暮天搖落傷懷抱,撫劍悲歌對秋草”二句,則是全詩感情的高峰突起之處。作者面對荒城,于暮天搖落之時,頓生宋玉之悲,兼感朱亥、侯嬴之豪情壯舉,一腔無可寄托的豪蕩、憤懣之情,不能自己,于是“撫劍悲歌”,那悲壯蒼涼的歌聲,在古城中回蕩,益發(fā)顯得悲涼感人。特別是末段最后兩句,“年代凄涼不可問,往來唯見水東流”,有總束全篇的作用,感情極為廣遠、深沉。作者佇立在秋水漫漫的汴河之濱,眼見“逝者如斯”,各種愁思,觸緒紛來。這里面,有對往古的懷想和憑吊,也有對自己年華逝去而一事無成的嗟嘆,更有對于國家局勢的深情的關(guān)切。作者把如此難以訴述的復(fù)雜情懷,都傾瀉在一江流水之中,讓讀者自去體會。這就使得感慨更為深沉,意味更為悠遠,而在質(zhì)實的描寫之中,最后宕開一筆,也顯得更為空靈。那激蕩胸懷的感情,與景物相融合,收到了十分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
此外,在音韻對偶上,作者也有所講究,作了認真的安排。全詩四句一轉(zhuǎn)韻,第一、三、五段為平聲韻,第二、四段為仄聲韻,平仄相間,使得聲情起伏跌宕,頓挫回環(huán)。句子以散行為主,但除第五段外,其余每段都是散偶相間,即每段開始二句為散行,后兩句為對偶。這樣,“隔聯(lián)間以對仗,壁壘森嚴” (《唐賢三昧集箋注》卷下,黃培芳評),“按節(jié)安歌,步武嚴整,無一往奔軼之習(xí)” (《唐風(fēng)定》卷九,邢昉批)。這些形式上的講究,都很有利于表現(xiàn)詩中那種豪健挺舉、深沉悲涼的興亡之嘆,在形式和內(nèi)容的統(tǒng)一上,作了很好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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