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原文與賞析
李白
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
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
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
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
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開。
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云作臺。
云臺閣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
明星玉女備灑掃,麻姑搔背指爪輕。
我皇手把天地戶,丹丘談天與天語。
九重出入生光輝,東求蓬萊復西歸。
玉漿倘惠故人飲,騎二茅龍上天飛。
“十五游神仙”的李白,有一位“素與煙霞親”的逸友——元丹丘。元丹丘飄跡不定:或棲身“石門山”嶺,或高臥嵩山“霞閣”;或在方城山與人“談玄”,或“坐巫山”圖畫青峰(均見李白有關詩作)。倘要寂寞了,便“云中”傳書,相招李白和岑勛(李白另一友人)。詩人即千里“命駕”,與之歡酌于“碧霄”之上?!叭俦本葡露牵醋響B可掬、擊壺大呼: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爾同銷萬古愁”!可見與丹丘何其相契。
而今丹丘生又將遠行。他的去處,又是繚繞著許多神話煙云的華山! 詩人的送別之情,由此幻化為繽紛的奇思,寫下了這首逸興遄飛的《云臺歌》。
前人稱李白“歌行”清壯磊落、“高氣蓋世”。此詩開篇,即以“西岳崢嶸何壯戰”的突發唱嘆,巍然豎起了一座峻高壯偉的奇岳:只七個字,便挾帶著何等聲勢!接著便展現黃河之雄影,讀者自可預料,這位歌詠過“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雄奇景象的詩人,此刻筆下將涌出怎樣的壯色。出人意外的是,詩人對它的勾勒,卻用了飄忽的輕筆: “黃河如絲天際來”!這哪有“四瀆之長”勇“決昆侖”的氣勢?但妙也妙在這里——須知詩人此刻的“視點”,是在煙云縹緲的華山絕頂;從萬仞之上,遠眺數千里外的盤曲黃河,不正有細曲“如絲” “天際”來的奇妙感覺么?而且詩人描述的重點是華山,用這樣的輕筆勾勒,較之于重筆渲染黃河的壯闊,不更可以反襯華岳的高峻入云?然而,黃河畢竟是狂暴不羈的,在它奔臨華山腳下的時候,就不再輕細“如絲”,簡直是波山浪海了。適應這一特點,詩人之筆亦突然夭矯而行、力挾千鈞: “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轉秦地雷”——它那蓄勢“萬里”的排浪,直撞得山岳為之搖蕩;疾浪受阻,便沸怒而折,翻卷起巨輪般轉動的漩渦,發出震撼三秦的雷鳴。這景象多么驚心動魄!
不過讀者且莫驚慌。因為詩人的思緒,此刻已馳向邈綿的往古,詩中描述的,乃是華山尚未開辟、黃河中途受阻的虛境。傳說大禹理水之前,華山與對岸的山峰相連一片,擋住了滾滾黃河。只是大禹到來以后,指揮河神巨靈,將山巒橫擘為二,黃河才得以暢流。那擘開的兩半,就是現在隔河相峙的華山和首陽山。詩中的“榮光(華光)休氣(瑞氣)紛五彩”二句,于驚雷震蕩聲中,忽作舒徐悠長之音,正是描述了圣人大禹降臨黃河的自信閑暇之態。接著便是巨靈擘山的壯麗一幕:詩人以“咆哮”狀貌巨靈擘山的盛怒,以“洪波噴射”描摹山分浪奔的奇景。其運筆亦如巨靈和怒浪,顯示出李白所獨具的“疾雷破山、顛風簸?!?(謝榛《四溟詩話》)之勢?!比鍏s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開。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云作臺”——這一幕的結局是駭人心魄的:剛剛擘開的三峰(即華山“落雁”、“蓮花”、“朝陽”三峰),被巨靈震得慌忙退立,才免于傾折之厄;但在翠崖丹谷之上,還留下了河神凌厲的掌印(即今華山東北的“仙人掌”) !較之于巨靈神的悍蠻擘山、不顧而去,西方之帝(白帝)便顯得可愛多了:他仿佛要撫慰受擊的山巒,竟暗運天地之氣,一夜之間,便將華山的頂峰,化作了一朵“蓮花”,并讓繚繞的白云,變為云臺(即云臺峰)承托著它——華山從此后便如青碧的蓮花,開放于萬里白云之上。這就是詩之第一節所描繪的華山奇景。由于這描繪充分發揮了詩人的浪漫主義想象,并且交織著黃河的濤聲浪影和紛紜多姿的往古神話,故顯得格外壯奇和嫵媚。
但對于詩人來說,這一切都只是為了造出一個神奇縹緲之境,為友人的“出場”作鋪墊?,F在他終于顯身了——“云臺閣道(棧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這兩句從云煙幽渺之中,勾勒友人閑步云臺的景象,雖說出于虛擬,卻使友人帶有了飄飄欲仙的風神。恰好“丹丘”之名,又是《山海經》神話中的不死之國。故詩人徑以“不死”二字,將他一語呼出,顯得既詼諧、又有情。元丹丘之去到華山,即將度過的,無非是隱跡山崖的清寂歲月而已。但在詩人筆下,卻化作了如夢如幻的連翩奇遇:傳說中的華山仙子(明星),慌不迭地為他“灑掃”庭壇;手如鳥爪的“麻姑”,雖說已半鬢白發(李白《短歌行》有“麻姑垂兩鬢,一半已成霜”的奇思),為他“搔背”時,下爪竟還那樣輕靈!至于接待過漢武帝的瑤池王母,年事已高,就只好請她看守門戶了。倘若友人想“捫天摘匏瓜” (星名),大約還有機會與天帝攀談上幾句哩——“明星玉女備灑掃”四句,把元丹丘隱跡華山的生活,竟描摹得如此奇妙,簡直充滿了神仙般的樂趣!原來互不相關的神話傳說,一經詩人信手拈來,便絢爛相映、頓成化境!不過,最令詩人企羨的還在后頭: “九重出入生光輝,東求蓬萊復西歸。玉漿倘惠故人飲,騎二茅龍上天飛”!詩人想象自己的友人,從此將輝光閃閃地出入于九重之天,或者迅疾如飛地往返于仙境蓬萊?;蛟S他還能象傳說中的老翁一樣,誤入嵩山大穴,得到仙人的“玉漿”之贈(服之可力氣倍增、返老還童) !想到這里,詩人不禁向友人脫口而呼:倘得“玉漿”,可別忘了讓我也分享一杯呵!到時候,我就與你象傳說的漢中卜師、酒店老婦一樣,騎上仙人的“茅狗”,剎那間化作飛“龍”,直上云天!悠然神往的結語,表現出詩人對神仙飛升的何其仰慕。
全詩所描述的華山壯奇之境、友人隱逸之遇,均出于詩人的虛構。李白借助于神奇傳說,而生發的如許想象,確實是奇幻多姿、無與倫比的!不僅如此,此詩在運筆上也眾妙紛匯、氣象萬千:起筆嘆華山之雄奇,突兀而發,真有“長戾風霄”之勢;中間敘黃河沸怒、巨靈擘山,更帶風雷震蕩之音,這都顯示了詩人“氣駿而奇、調高而卓”的特色;敘到白帝運氣、巧化蓮花,筆姿頓又清婉秀瑩,另具一種聲情;最后敘丹丘生的游仙景象,忽又奇幻恍惚,筆端如有天花亂墜,顯示了詩人的清曠飄逸之風。真正是“縱之則文漪落霞,舒卷絢爛”,收之則“萬騎忽斂,寂然無聲” (王世貞《藝苑巵言》)。明人陸時雍稱李白七古“想落天外,局自變生”、“有舒云流水之妙”?!对婆_歌》正可當此美譽而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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