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圖·歸王官次年作》原文與賞析
司空圖
亂后燒殘數(shù)架書,峰前猶自戀吾廬。
忘機漸喜逢人少,覽鏡空憐待鶴疏。
孤嶼池痕春漲滿,小欄花韻午晴初。
酣歌自適逃名久,不必門多長者車。
司空圖的詩歌多是山林遣興、閑吟自適的作品,但其中也有反映社會動亂現(xiàn)實的悲慨之作。這首《歸王官次年作》,正是兼有二者特點的作品,它既表現(xiàn)了司空圖歸隱后的與世無爭、放懷山水之情,同時也曲折地流露了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憂慮和苦悶,體現(xiàn)出“韻外之致”和“味外之旨”,實踐了自己的詩歌理論。
詩題點明了兩點:一是作詩的地點,“王官”即王官谷,在今山西省永濟縣東南的中條山上,是司空圖的故鄉(xiāng)。二是作詩的時間,司空圖棄官“歸王官”是唐僖宗光啟三年(887),“次年”即光啟四年(888),故詩題一作《光啟四年春戊申》,司空圖五十二歲。
詩歌一開始就展現(xiàn)出作者故居在兵燹之后的嚴重創(chuàng)傷: “亂后燒殘數(shù)架書。” “亂”是指戰(zhàn)亂,即黃巢農(nóng)民軍與唐王朝軍隊的戰(zhàn)爭。此次戰(zhàn)爭從875年開始,到884年結束,山西南部永濟一帶和陜西關中地區(qū)都是重要戰(zhàn)場。作者回歸故鄉(xiāng)時戰(zhàn)爭雖已平息,但舊居經(jīng)過火燒,已經(jīng)洗劫一空,只剩下幾架殘破不全的書了。“亂”字已令人悚目驚心,一個“燒”字更使人想到大火熊熊的恐怖情景,不禁為之震栗。然而,雖經(jīng)戰(zhàn)爭的浩劫,但這畢竟是詩人的故鄉(xiāng),所以第二句緊接著來了一個轉(zhuǎn)折: “峰前猶自戀吾廬。”表現(xiàn)了對故鄉(xiāng)的執(zhí)著的熱愛。作此詩時詩人已經(jīng)歸隱一年,對故居作了重建和整修,所以已經(jīng)有“廬”可“戀”。這一句使我們想到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詩: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戀吾廬”,顯然是從陶詩中化出。此時,他和陶淵明有共同的心境,即脫離官場、歸隱田園之后的自足自適、輕松自得,但他又比陶淵明多了一種憤慨,因為多年來戰(zhàn)火紛飛,本來極好的舊居竟遭破壞,想到天下多事,個人多難,不禁悲從中來。“猶自”二字,充滿著人世滄桑的傷懷感。這兩句突兀而起,曲折婉轉(zhuǎn)而又包蘊不盡,起了提挈一篇、籠罩全詩的作用。
接著,詩人抒發(fā)了歸隱后的心情: “忘機漸喜逢人少,覽鏡空憐待鶴疏。”前一句表現(xiàn)了歸隱后在舊居中屏絕塵囂、泊然寧靜的心境。“忘機”,就是不用機心,對一切貴賤榮辱都不予計較。由于深居山中,不問政事,來往人又少,所以用不著機心了,詩人對此是很高興的。從這句詩的潛臺詞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歸隱前在翻云覆雨的政治斗爭中,是用盡了心機的,那斗爭的激烈、處境的險惡、詩人內(nèi)心的厭惡,已經(jīng)不言而喻。而這,正是作者急流勇退,歸隱的真正原因。于是,他對自己的過去作了深入的反思:我對鏡自照,看到這般衰老,感到過去是徒然高興地在等待鶴書的到來了。“鶴疏”即鶴書,書體名,也叫“鶴頭書”,古時用于招納賢士的詔書。這是沉痛的懺悔,說自己過去不應當躁于進取,出去做官,如今回來了,也就永遠再不出去做官了(以后雖經(jīng)曲折,他確實沒有再出山做官)。這一聯(lián)非常婉曲地表明了終老山林之志,也深刻地暗示了“戀吾廬”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要脫離無謂的斗爭,遁跡深山。
第三聯(lián)掉換筆鋒,以精心結撰的詩句,另開新境,描寫了“廬”中的美景,令人爽心悅目。“孤嶼池痕春漲滿,小欄花韻午晴初。”這兩句是“互文”,出句與對句互相交織,意思是:在初晴的中午,有著小島的池塘里漲滿了春水,小小花圃中鮮花盛開,更加富有韻致。兩句詩精煉而又形象生動,而且從“午晴初”三字中,可以推見上午還在下雨,那油油的春雨飄飄灑灑,漲滿了春池,滋潤著花朵(當然也滋潤著作者的心),中午雨霽云開,融和的陽光照在春池的碧波上,照在帶著雨珠的花朵上,一切顯得更加清新明媚、春意盎然,這真是無限美好的時刻啊!同時,“孤嶼”與“小欄” 互相映帶,從“孤”字、“小”字和“滿”字、“韻”字中,隱隱透出作者在深山舊居里自為天地、自得其樂的心情。兩句包蘊深厚,而且語言十分精美,“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梅堯臣語),體現(xiàn)出作者高度的技巧,堪稱佳句。清人吳喬在《圍爐詩話》中說:“司空圖佳句,大有高致,又甚細密。”正是指此。
歸王宮次年作司空圖
清《馬駘畫寶》
當作者陶醉在這樣的美景中,留連不已之時,情不自禁地在最后一聯(lián)中進一步表明了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 “酣歌自適逃名久,不必門多長者車(音居)。” “逃名”是用《漢書·逸民傳》中法真的故事:東漢人法真,字高卿,扶風郿人,恬靜寡欲,朝廷四次征辟皆不就,遁形遠世,世人謂之逃名。“不必門多長者車”,又化用了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詩句: “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 《文選》李善注陶詩說: “《漢書》曰:張負隨陳平至其家,乃負郭窮巷。以席為門,門外多長者車轍。《韓詩外傳》:楚狂接輿妻曰:門外車轍何其深。”“長者車”,指達官貴人之車,意與陶詩略同。作者通過用典,委婉但卻堅決地表示,自己要象法真和陶淵明那樣做逃名的隱士,在山林中盡情高歌,決不做陳平那樣的人去與達官貴人交往,徒費心機。這里的“長者”,顯然是對“忘機漸喜逢人少”中的“人”的具體解釋。原來,詩人所反復表示的,就是要與擾攘爭奪的晚唐政治絕緣,深隱故居,嘯傲山林,來悠然自適地度過自己的一生。這在宦官專權、黨爭激烈、藩鎮(zhèn)割據(jù)的當時,應該說還是一種高潔的品質(zhì)。
不過,詩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也難得心情的平靜,表面上很想曠達,象閑云野鶴一樣,放游天外,而內(nèi)心卻充滿了痛苦。這從他的《白菊三首》之一“自古詩人少顯榮,逃名何用更題名;詩中有慮猶須戒,莫向詩中著不平”和《秋思》 “身病時亦危,逢秋多慟哭,風波一搖蕩,天地幾翻復”中,可以得到印證。本詩也曲折地反映了這種內(nèi)心的矛盾。作者采用情景融合、寓情于景和使典隸事等手法,交織錯綜地進行描寫,讓個人的憤懣從悠然自得的表象中自然流出,產(chǎn)生出含蓄蘊藉、包蘊豐富的意境,真耐人作三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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