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萬山潭作》原文與賞析
孟浩然
垂釣坐磐石,水清心亦閑。
魚行潭樹下,猿掛島藤間。
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
《萬山潭作》這首詩,在孟浩然的作品中,是具有代表性的。聞一多先生在《孟浩然》一文中,列舉了孟氏的兩首詩,一首是《游精思觀回王白云在后》,另一首就是《萬山潭作》。萬山,襄陽西北,漢水南岸,又名漢皋山。此地環境清幽,為襄陽一勝,又有神女解佩的傳說,更多了一層迷人的色彩。浩然常游此地,詩集中就有三首于此得題。“萬山潭”,指山旁江水深曲處。
李白譽孟浩然“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 (《贈孟浩然》)。他從青年至老年,不事玄宗,不作官吏,過著隱逸的生活。《萬山潭作》就是此中情境的寫照。首聯寫詩人沖淡的心情和垂釣之樂。垂釣本身,已樂在其中,何況靜坐磐石之上乎? “坐”字一字,更顯安閑。且潭水清澈,與閑適的心境相默契。詩中未提一個樂字,但樂字已化入閑淡之中。王維《青谿》云: “我心素以閑,清川澹如此!請留磐石上,垂釣將已矣!”此與孟詩相比,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都寫出垂釣之趣、磐石之安、清水之澹、心地之閑,故其詩風,皆可以沖淡目之。
再看《萬山潭作》頷聯,所謂“魚行潭樹下”,似不可解,蓋魚本水中之物,焉能行之于樹下?若細細玩味,即知潭側之樹高于潭中之魚,且樹影映入潭水之中,魚兒翕翕游動,自由自在。故“魚行潭樹下”,乃是真實情景的寫照。在這里,詩人雖未直接描寫樹的倒影,但卻可以領悟出樹的倒影的蕩漾美,它同游魚的動態美相互參差,更顯出美的多樣性。且“魚行”與“猿掛”,一低一高,遙相呼應,更拓展出空間的距離美。“潭樹下”與“島藤間”,一潭一島,一樹一藤,一下一上,益顯示出對稱美。
頸聯借本地典故抒發情懷,乃題下應有的聯想。曹植《洛神賦》云: “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鄭交甫曾游于萬山,巧遇兩個游山的神女,羨慕不已,并向神女索取佩帶上的飾物。游女解佩贈之。一霎時,游女及佩飾均不見。鄭交甫悵惘久之。這個美麗的神話,為萬山潭增添了迷人的風采,也撥動著詩人的心弦,并自然地引出下句詩來。
尾聯寫心向往之,求之不得,月下放歌,乘舟而返。游女解佩的故事,給詩人以無窮的遐思。詩人不禁悠然神往。這正是“求”字的內涵啊! “沿”字一字,用得亦極其神妙。它強化了月兒的動態美,不是一點月色,而是沿途通明,明月滿舟,銀輝一路,歌聲不絕。此情此景,令人心醉!
全詩有動有靜。首、頷二聯,以靜為主,寓動于靜; 頸、尾二聯,以動為主,寓靜于動。沖淡之風,顯隱于動靜之中。聞一多說:“真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的筑在一聯或一句里,而是將它沖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詩沒有。” (《唐詩雜論》)孟浩然的詩,沖淡得象一杯白開水!白開水,雖不稀罕,卻是人人需要的。它沒有一點斧鑿的痕跡,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嚴羽《滄浪詩話·詩辯》),正是此中境界的寫照。
劉熙載說: “詩品出于人品”(《藝概·詩概》)。孟浩然的人品是怎樣的呢?王士源說他“骨貌淑清、風神散朗。救患釋紛、以立義表。灌疏藝竹,以全高尚。” (《孟浩然集序》)王維在絹本上繪制的孟浩然肖像“頎而長,峭而瘦,……風儀落落,凜然如生。”(《韻語陽秋》引張洎題識)可見,孟浩然的人品可用風清骨峻四個字來形容。它體現在孟氏詩中,就澆鑄出孟浩然的詩品。
《萬山潭作》一詩,正如聞一多所說,這是詩的孟浩然,又是孟浩然的詩。詩人的心境是多么悠閑、清靜、曠達、淡泊啊! 詩人的形象是何其“風神散朗”、“風儀落落”啊! 這真是詩如其人、人即其詩了。歌德說: “風格,這是藝術所能企及的最高境界。” (《自然的單純模仿·作風·風格》,見《文學風格論》第3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62年版)孟浩然所創造的人入其詩、詩顯其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沖淡。孟浩然和王維一樣,都是沖淡的詩國中的自由人!
但是,孟浩然和王維,雖然都推崇沖淡,卻各有千秋。胡應麟在《詩藪》中說: “浩然清而曠,……王維清而秀。”可見,王、孟雖同樣具有沖淡中“清”的特點,但王維偏重一個秀字,孟浩然偏重一個曠字。王維的《青谿》,雖然寫了素、閑、清、澹,但從“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的詩句中,卻可看見大自然的秀麗景色。至于孟浩然的《萬山潭作》,雖然也寫了清、閑,但從神寄游女、歸舟放歌的情境中,我們卻可窺見他的曠達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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