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卿·移使鄂州次峴陽館懷舊居》原文與賞析
劉長卿
多慚恩未報,敢問路何長。
萬里通秋雁,千峰共夕陽。
舊游成遠道,此去更違鄉(xiāng)。
草露深山里,朝朝落客裳。
唐代宗大歷七年(772)左右,詩人劉長卿結(jié)束了十年多閑居流寓生涯,以監(jiān)察御史、檢校祠部員外郎為轉(zhuǎn)運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轉(zhuǎn)運留后(見卞孝萱、喬長阜合著《劉長卿》)。題中的鄂州,在今湖北省鄂城縣,是轉(zhuǎn)運使署所在地。這首詩,初看似寫赴鄂州途中,驛館孤凄,因而不禁動懷舊之思。但稍作深層探索,不難發(fā)現(xiàn),卻是意在言外,托事以寓慷慨之作。
首聯(lián)從御命赴任寫起。“多慚恩未報”系泛泛之筆,主要是用以引出下句。“敢問路何長”,突然承以這頓挫之筆,值得深思。難道這是在問前赴鄂州到底還有多長的路嗎?在五律寫作上惜墨如金的劉長卿,斷乎不肯如此浪費筆墨,“路何長”三字,大有來歷。屈原《離騷》中有這樣兩句: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屈原所說的“路”,指的是人生之路,特別是指政治上的人生之路。其實劉長卿在這首詩中所說的“敢問路何長”,何嘗不同樣寄寓著對人生之路的探索?
唐人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在選錄劉長卿作品時曾指出: “長卿有吏干,剛而犯上,兩遭遷謫。”據(jù)傅璇琮同志考證,詩人的第一次遷謫在唐肅宗至德三年(758),由蘇州長洲縣尉被貶為潘州南巴(今廣東茂名)縣尉。這次貶謫,獨孤及在《送長洲劉少府貶南巴使牒留洪州序》 (《毗陵集》)中曾談到,是由于劉長卿“傲其跡而峻其政……夫跡傲則合不茍,政峻則物忤,故績未書也,而謗及之”,與高仲武之說不謀而合。劉長卿自己,在貶所詩中對此也未甘緘默。“地遠明君棄,天高酷吏欺。” (《初貶南巴至鄱陽題李嘉祐江亭》)“直道天何在,愁容鏡亦憐。” (《赴南巴書寄故人》)罵酷吏,斥“天道”,感情是強烈的。事情已過去了十年多,而初次遭貶的創(chuàng)痕,似乎永難磨滅。這回重御任命,忽作“敢問路何長”之嘆,我們難道不能從中窺探到“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的消息嗎?
第二聯(lián)承“路何長”寫次峴陽館所見之景。“萬里通秋雁”句,自亦寄寓著詩人自己多年來風(fēng)塵飄泊及此行中旅途勞頓之感,無庸細析。“千峰共夕陽”句,是未經(jīng)人道的名句。煉一“共”字,大有深意。詩人在遠謫南巴時寫的一首五律《新年作》中,有這樣兩句:“嶺猿同旦暮,江柳共風(fēng)煙。”意思是說,自己過的是“老至居人下”的謫宦生涯,只能跟猿猴共同打發(fā)日子,跟江柳共同欣賞南國風(fēng)煙,又怎能找個人談?wù)勑睦镌?舉一反三,這里的“千峰共夕陽”,何嘗不同樣透露著旅途孤寂,只能跟千峰共賞夕陽的消息?當然,此次赴任,情況與遠貶南巴已大不相同。如果詩人不是一個“有心人”,他是大可游山玩水、逍遙自在的。他在旅途中的這樣勞頓孤寂之感,我們只能從他“路何長”一語中所透露的仕途坎坷之感中找到一點線索。
第三聯(lián),繳清題目中的“懷舊居”。“舊居”有何可懷,詩中只字未道,可見這原非作者所要說的重點。詩里略略點了一下現(xiàn)在離家鄉(xiāng)和舊居越來越遠了,無非只是在嗟嘆“路何長”的憂患心理的天平秤上,加上一個砝碼而已。
末聯(lián)重道旅況,回應(yīng)首聯(lián)的“路何長”。詩人雖然說的是旅途跋涉的風(fēng)霜勞頓,我們卻仿佛看到詩人怎樣緊鎖雙眉,在徘徊躑躅,在細細咀嚼著十來年前首次遭貶的苦汁,在預(yù)計著今后仕途中難免出現(xiàn)的風(fēng)霜雨雪。寫此詩的五年以后,劉長卿為權(quán)貴鄂岳觀察使吳仲孺所誣奏,再度遭到貶謫,成了當時有名的冤案。這是后話,倒也可以為劉長卿心懷隱憂之不無先見之明,作一佐證。
如果說,不妨把劉長卿的這首五律看成是一部交響樂,那么,“敢問路何長”就正是這部交響樂的主旋律。在這個主旋律中,回蕩著封建社會中一個有吏干而敢于剛而犯上的正直知識分子的憂慮和憤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體現(xiàn)了這首詩的認識價值。
劉長卿曾以“五言長城”自詡,尤工五律。這首詩運用貼切精工、凝煉自然、清秀淡雅而又諧美流暢的語言來寫景抒情,詩的感情真摯動人,風(fēng)格上則工秀邃密而又委婉多諷。盧文弨在《劉隨州文集題辭》中,指出劉詩“固不及浣花翁(杜甫)博大精深”的同時,也指出劉詩“含情悱惻,吐辭委婉,情纏綿而不斷,味涵詠而愈旨”。以之移用于對此詩的評價,也是十分貼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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