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竹枝詞》原文與賞析
劉禹錫
白帝城頭春草深,白鹽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
劉禹錫做夔州刺史時,仿效當地民歌,寫了九首竹枝詞。前人謂此體“又與宮詞不同,意取諧俗,調宜鮮脆,然俚有媚處,質帶潤色為佳”。 (見《絸齋詩談》)意為竹枝詞寫的是民間風情, 內容要通俗,音調要鮮脆,文字要漂亮。一句話就是要俗中見雅。劉禹錫此作,頗符合這一審美標準。
起首二句寫夔門景色。白帝城,在今四川奉節縣(古夔州)城東瞿塘峽口,原名魚復,東漢公孫述見白氣如龍出于井中,以為祥瑞,因改稱白帝。白鹽山,在城東十七里,巖壁高峻,色如白鹽。《水經注》謂崖高千丈,俯臨深淵。這兩句本是地名,卻構成整齊的一聯詩句,讀來絲毫不覺枯燥,其間定有奧妙。我們讀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其卷三有“唐人句法”一節,在“地名”項中舉了不少例子,如杜甫: “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原注: “魚龍、鳥鼠皆地名。”又岑參: “云送關西雨,風傳渭北秋。”嚴維: “明月雙流(均按:當為溪字)水,清風八詠樓。”這些句子寫得都很美,是風景詩而不是地名辭典。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在地名前后益以優美的景語,使徒具概念的地名轉化為詩情畫意的境界;二是平仄妥貼,音調和諧,讀起來帶有悅耳動聽的音樂感。這兩句也正是如此,由于在“白帝城頭”冠以“春草生”,在“白鹽山下”綴以“蜀江清”,遂使讀者于仰視俯察之間,低徊不盡,產生詩意的聯想。又由于句中有雪白的巖壁,青青的春草,碧綠的江水,色彩清麗,畫面淡雅,使人產生寧靜清幽的感覺。特別是二句起首皆用“白”字,雖為一實一虛,但卻對色調起了強調的作用,給人留下尤為深刻的印象。更由于“白帝城頭”、“白鹽山下”用的是疊字格,二句連讀,一氣呵成,發音鮮脆,情韻悠然。這些便都是上文所謂的“質帶潤色”,頗值得今天寫詩的人借鑒。
光是這樣寫景,我們還很難捉摸詩人的感情。因為這種景語所體現的多為“無我之境”,只有看到下文,我們才知道作者(即詩中)的感情是什么。近人俞陛云說得好: “后二句言南人過此,近鄉而喜;北人泝峽而上,則離鄉愈遠,鄉思愈深矣。” (《詩境淺說續編》)按照這樣的理解,應當念成: “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二句乃系互文見義,上句雖未點明“近鄉”,但從下句“動鄉情”的映射中,讀者可以體會得到。這樣寫固然因為字少情多,難以具體交代;同時也可因難見巧,使詩中具有含蓄意味。南方人看到水碧山青,漸近家鄉,所以情不自禁地唱出一曲山歌。而北方人呢——至“北人”二字,詩句中應作一頓,“莫上”二字似乎是略經猶豫才吐出的,至于“動鄉情”三字,依文意前面應有“因為”二字。可是詩歌要凝煉,字數有限制,這些都不能當作襯字添上去,只能由我們慢慢尋繹、體味。北方人因多生長于旱地,泝江而上,波濤洶涌,風物盡殊,所以越是上行,越易產生離鄉背井之感。這一點是有生活根據的。宋代李清照從北方到江南后,夜聞雨打芭蕉,曾寫下這樣的詞句: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淫,點滴霖淫。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添字丑奴兒》)劉禹錫是中山 (今河北定縣)人,此刻宦游夔門,不能沒有鄉愁。他把這種感情寫進竹枝詞中,令人感到十分真實和親切。
統觀此詩,寫景鮮蒨,抒情深摯。通俗而不粗俗,雅逸而不拙滯,在流麗的音調中表達了不同的鄉情,確是一首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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