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玉華宮》原文與賞析
杜甫
溪回松風長,蒼鼠竄古瓦。
不知何王殿,遺構絕壁下。
陰房鬼火青,壞道哀湍瀉。
萬籟真笙竽,秋色正瀟灑。
美人為黃土,況乃粉黛假。
當時侍金輿,故物獨石馬。
憂來藉草坐,浩歌淚盈把。
冉冉征途間,誰是長年者?
這首五言古詩,作于肅宗至德二年(757)閏八月。當時,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方到第三個年頭,國家破敗不堪,人民災難深重。詩人又橫遭政治上的打擊,心頭更增凄涼之意。他從長安回陜北鄜州探視妻子,路過殘破的玉華宮,觸景生情,寫下了這首詩。詩人以凄絕之筆,寫興亡之慨,宣泄了心中的苦悶,抒發了悲涼深長的人生喟嘆,讀來凄楚動人。
玉華宮,在宜君縣西北,是唐太宗貞觀二十一年(647)所建,依山臨澗,環境十分幽美。高宗永徽二年(651),改宮觀為廟宇,廢為玉華寺。到杜甫路過之時,已經百年有余了,且經兵燹,境地荒涼。但詩題不作《玉華寺》,而是寫作《玉華宮》,正體現了詩人在兵連禍結,國家衰微之時,對貞觀之治的無限緬懷和對人世滄桑的感嘆,撫今思昔,不禁傷懷無盡。
詩中前八句描寫舊宮的凄涼景象。先寫舊宮外景:宮前溪水回流,松風長嘯,毛色蒼褐的老鼠在古瓦上竄來竄去。這遺棄在絕壁之下的宮殿,不知是何代帝王所建?接著寫舊宮內景:再看那陰森的房中,青瑩的燈光象夜間的鬼火一樣,令人毛發悚然;年久失修的道路上流著湍急的水,水聲好象在哀鳴。而除此以外的一切自然之聲,卻象笙和竽的吹奏聲一樣,悅耳動聽,一派美好秋光,正顯得分外瀟灑。這里,作者用穿插手法,在每四句中,前兩句寫景,欲盡未盡,忽入抒情,在忽斷忽續的跳躍式的寫景中,插入自己的感慨,把景和情自然而然地結合起來,避免了平鋪直敘,使情景達到了高度的融合。同時,正如王嗣奭在《杜臆》中所說: “萬籟笙竽,秋色瀟灑,吊古中忽入爽語,令人改觀,然適以增其凄慘耳。”這是說,在描寫上采用了反襯法,即以樂襯哀。當此海內烽煙四起之際,自然聲音、自然景物不因人事而變化,正在秋色中顯得這般美好,而眼前的古殿,曾幾何時,卻已滿目荒涼,更加凄慘了。一個“古”字、一個“正”字,透出了此中消息,表現了作者在用字上的精心安排。這樣反襯,昔盛今衰的對比更為強烈,作者的人生無常的思想也暗寓其中,為后八句作了巧妙的鋪墊。杜詩的精嚴之處,于此可見一斑。
詩歌后八句抒寫對舊宮荒涼的感慨。前四句承上而來,感嘆人和物的幻滅無常。先寫人:昔日宮中的美女,早已化為黃土,何況那些殉葬的木偶人呢!再寫物:當時陪侍太宗的金輿,多么華美,而今安在?存留下來的,只有荒殿門前那冰冷的石馬了。從對人和物的感慨中,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后四句的憂嘆。詩人無法承受這所見所感的憂傷,癱坐在草地上,時而高歌,時而痛哭,眼淚一擦一把。在歷史的漫漫長途中,有誰能夠永駐長存呢?這浩茫無際的人生憂傷,真是無終無了啊!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說: “上章(指《九成宮》)以傷亂作結,本章(即《玉華宮》)以憂老作結。”其實,此詩在憂老中,更多地包含著傷亂的成份。作此詩時杜甫已經四十六歲,除困守長安十年外,又經歷了三年的戰亂,隨時在生死線上掙扎。正因為戰亂的摧殘,才使人感到易于衰老,生死無常。他深刻地領悟到人生的艱辛,更體會到戰爭給人們帶來的深重災難,憫亂憂生之念,時時縈繞胸中。此時,他在看到舊宮的荒涼景象,因景及人,因人而國,把個人的憂傷與國家的命運緊緊地結合起來,憂生而又憂世,使得全詩的意義更為深廣,從而產生出更加沉郁的思想力量,這正是杜詩的可貴之處。
這首詩不僅在結構上顯得跳突而有變化,同時在音韻上也很有特色,宋人特喜諷誦和仿效。洪邁《容齋隨筆》說: “張文潛暮年在宛丘,何大圭方弱冠,往謁之。凡三日,見其吟哦老杜《玉華宮》詩不絕口。”首先,本詩在用韻上,以短促的仄聲韻一韻到底,與描寫的荒涼景象和抒發的凄楚情緒很協調。其次,詩中多用仄聲字,如“蒼鼠竄古瓦”、“遺構絕壁下”,皆是一平四仄。甚至有一句全用仄聲字的,如“況乃粉黛假”、“故物獨石馬”,五字五仄。這就使得詩歌在音律上顯得“生拗”,急促有力,造成激昂的聲情,以表現強烈的情緒,給人以一種奇崛的美感。這首詩在音韻和內容的結合上,做到了有機的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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