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流芳《游焦山小記》原文與賞析
李流芳
廿七日,雨初霽,與伯美約為焦山之游,孟陽魯生,適自瓜州來會。亟呼小艇,共載到山,訪湛公于松寥山房,不遇。步至山后,觀海門二石,還登焦光嶺,尋郭山人故居,小憩山椒亭子,與孟陽指點舊游。孟陽因誦湛公詩,“風篁一山滿,潮水兩江多。”相與賞其標格。尋由小徑,至別山、云聲二庵,徑路曲折,竹樹交翳,闃然非復人境。有僧號見無,與之談,亦楚楚不俗,相與啜茶而別。尋瘞鶴銘于斷巖亂石間,摩挲久之。還飯于湛公房。孟陽魯生,遂留宿山中。予以舟將渡江,勢不可留,怏快而去。孟陽魯生與山僧送余江邊,徙倚柳下。舟行相望,良久而滅。落日注射,江山變幻,頃刻萬狀,與伯美拍舷叫絕不已。
因思焦山之勝,閑曠深秀,兼有諸美。焦光嶺上,一樹一石,皆可徬徨追賞。風濤云物,蕩胸極目之觀,又當別論。且其地時有高人道流,如湛公之徒,不與談禪賦詩,逍遙物外,觀其所居,結構精雅,庖湢位置,都不乏致。竹色映人,江光入牖,是何欲界,得有此居? 孟陽云:“吾嘗信宿茲山,每于夕陽,登嶺眺望,落景尚爛于西浦,望舒已升于東溆。琥珀琉璃,和合成界,熠耀恍惚,不可名狀。“嗟乎!茍有奇懷,聞此語已那免飛動。予自丁酉來游,未遑窮討。人事參商,忽忽數年,始一續至。又以拘紲俗緣,卒卒便去,如傳舍然。不知此行定復何急,良可浩嘆。自今以往,日月不居,一誤難再。賦歸之后,縱心獨往,尚于茲山不能無情。當擇春秋佳日,買小艇, 襆被松寥閣上十日夕, 以償宿債。 滔滔江水, 實聞此言。
作家對山水名勝獨創性的發現,往往深深打上其個性的烙印。同為詩人、畫家、散文家的王思任和李流芳于萬歷間前后數年游焦山 (李先王數年),并都寫了焦山游記,但二人游覽的方式既頗為不同,文章更可說是風神迥異。同一焦山在游人心目中現出不同形象和境界,可見源于焦山的多樣性 (客觀世界) 的審美意識和創作個性的豐富性。
李流芳寫的焦山閑曠深秀; 在王思任筆下卻是千嶂彩飛。王在“諸山第一峰”和棹上江中連作長夜豪飲; 李不過竹院僧話,齋飯啜茶。王多從長江的角度看焦山,故一葉欹播,江聲入室,海門瓜步,都作龍腥; 李則反之,多從山的角度看水,故風篁滿山,江光入牖,徙倚柳下,舟行相望。王樂水,李樂山; 王動李靜; 王外在,李內在; 王浪漫,李平實。基本上是智者仁者兩種境界。李流芳寫江上落日也不能忘情于山,“江山變幻,頃刻萬狀”,第二段寫孟陽所述的日月交輝奇景,也以“登嶺眺望”為立足點,著重描寫的是“琥珀琉璃”日月光芒的“熠耀恍惚”,江景倒退居次位。王思任游焦山時,見石筍斗潮,馴鷙不等,湍險震蕩,他表態道:“吾獨羨其威紆百迭,愈取愈多。”明白宣言所喜歡的是水,是江潮。接寫月下江波碎為練玦(白玉塊),欲將此“練玦”與老黿、山鬼兩脯之作水陸供,此是何等奇想豪放情懷?宜乎所聽到者只是伴隨天風澎湃洶然的江濤了。
現代西方美學家對審美個性曾作實驗觀察,把鑒賞者分為客觀、主觀、聯想、性格 (把鑒賞對象性格化) 等四種類型。李流芳對焦山顯然偏于客觀型的冷靜鑒賞,王思任則偏于主觀型的不可抑制的激動。王筆下的焦山富于感染力量,李的則啟人沉思。但主要傾向之外,當然也不能排斥摻人其他三種類型的成份。
李流芳萬歷丙午 (1606) 舉人,未中進士。《游焦山小記》末,提到此文作于丁酉 (1597) 數年后,當是中舉前青年時期之作。天啟初,逆閹魏忠賢秉政,各地馬屁精爭建魏的生祠。李不往拜,說“拜,一時事;不拜,千古事”。可見李是位有政治遠見的耿直之士。后絕意仕途,讀書課徒養母。為人孝誠通介,與人交不為翕翕熱。這位篤厚君子和通脫自放、不事名檢的王思任不但個性、生活作風不同,審美習慣和游記風格也很不相同。觀二人所作焦山游記可以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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