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鶯啼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此詞寫一個傷春女子在晚春時節思念遠人的心理和情態。張侃《拙軒集揀詞》謂: “近世晚春詞,少有比者。”沈謙《填詞雜說》更稱其“昵狎溫柔,魂銷意盡”,代表了辛詞豪放之外的又一種風格。
上片傷春傷別。“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回憶過去與所愛的人分別的情景。古時情人分別,折釵為贈,男女各執其半,留作紀念,暗含日后合釵團圓之意。“桃葉渡”在南京秦淮河與青溪合流處,東晉王獻之送愛妾桃葉于此,后多用以指代送別之地。“南浦”,亦為送別去處,源出江淹《別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接著寫登樓所見,風雨綿綿,經旬不止,鶯聲催春,韶光易盡,令人思念益深,黯然神傷。下片則集中筆墨描摹這位傷春女子思念遠人的癡情,極為動人。
這位傷春女子思念遠人的心理狀態,約有三:一曰怕,二曰盼,三曰怨。所謂怕,表面上是因為“十日九風雨”,由于天氣作梗,而“怕上層樓”,實地里是怕再度受到失望的打擊。登樓望遠,卻望而不見伊人歸來,伊人一次次地歸期屢誤,以致使她“怕上層樓”了。但期待是無法抑制的,她在失望之中又懷著熱烈的希望,于是,“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虔誠地、癡心地、一次又一次地占卜,不厭其煩,為的是想得到一個能使自己心理為之滿足的消息。“才簪又重數”五個字,把這位被思念攪得六神無主的女子的微妙心理,全寫活了。每個人寄托感情的方式不盡一致,這個癡情女子反復用花簪卜歸期,可見她時時被“歸期”折磨。這種文靜中的熱烈、失望中的盼望,包含的相思之情簡直無法丈量!正因為她這樣熱切地期待、盼望,又久久不能如愿,她才對什么都怨:她怨落紅陣陣,春歸天涯;她怨鶯聲嘹亂,惹人情思;她更怨那撩撥起她的春心又“匆匆歸去”的“陌頭楊柳色”,只是怨天怨地、怨風怨雨、怨花怨鳥。作者用擬人的手法,無理有情,把女子的怨春情緒刻畫得惟妙惟肖。滿腹思緒,無處投訴,最后她只得“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就這樣,一個空房獨守、相思難忍的傷春女子形象,形神畢現,真是委婉動人,令人叫絕。此詞于大聲鞺鞳之外,別具一副筆墨,辛派詞人劉克莊稱“其秾纖綿密,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
辛幼安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人皆以為佳。不知趙德莊《鵲橋仙》詞云,“春愁元自逐春來,卻不肯隨春歸去。”蓋德莊又體李漢老楊花詞,“驀地便和春,帶將歸去。”大抵后輩作詞,無非前人已道的句,特善能轉換耳。( 〔宋〕陳鵠《耆舊續聞》)
“寶釵分……”此辛稼軒詞也。風流嫵媚,富于才情,若不類其為人矣。(〔宋〕黃昇《中興詞話》)
稼軒詞以激揚奮歷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消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昔人論畫云: “能寸人豆馬,可作千丈松。”知言哉!(〔清〕沈謙《填詞雜說》)
此閨怨詞也。史稱稼軒人才,大類溫嶠、陶侃。周益公等抑之,為可惜,此必有所托而借閨怨以抒其志乎?言自與良人分釵后,一片煙雨迷離,落紅已盡,而鶯聲未止,將奈之何乎!次闋言問卜,欲求會而間阻實多,而憂愁之念,將不能自已矣。意致凄惋,其志可憫。(黃蘇《蓼園詞選》)
“斷腸”三句,一波三過折。末三句托興深切,亦非全用直筆。(譚獻《譚評詞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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