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紅情,裁綠意,花信上釵股。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鶯語。
舊尊俎。玉纖曾擘黃柑,柔香系幽素。歸夢湖邊,還迷鏡中路。可憐千點吳霜,寒銷不盡,又相對、落梅如雨。
吳文英詞,向來被認為晦澀難解。但這只是一部分慢詞,他的引、近、小令,并不很晦澀。這一首《祝英臺近》,是《夢窗詞》中最平易的作品,但是它仍然保存著作者創作方法的特征。
《夢窗詞》的特征是:一、用形象語代替抽象語。二、不用語法字來表示思維邏輯的起伏轉折。因此,我們讀吳文英的詞,首先應當弄清楚它的思維線索,也就是作品的結構脈絡。然后才能了解以至欣賞它的藝術手法和美學價值。
這首詞上下片各四大句,或說四段。第一句“剪紅情,裁綠意,花信上釵股。”是形容姑娘們裁剪紅紅綠綠的金彩花勝,插戴在頭上。紅情,綠意,是宋人常用詞語。張炎有兩首詞,調名即為“紅情”、“綠意”。“紅情” 詠荷花,“綠意”.詠荷葉,可知這里紅綠二字是代替花葉的。股是釵的單位名詞,一支釵可稱為一股。古代婦女頭上插的釵不止一股,古詩有“頭上金釵十二行”,十二行就是十二股。姑娘們把裁剪好的絨花、絹花插在釵間,就顯得春意盎然,“花信上釵股”,就是春風在釵發間吹動。
第二句,“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 “殘日”二字,一般用法都是指日暮,但在這里,作者用以指除夕。本來應當用“殘年”,但“年”字平聲,用不上,故以“日”代替。“殘日東風”就表現了“除夜立春”。年三十立春,是世俗所謂年內春,難逢的節氣,因此這一天特別應當珍惜,姑娘們都不肯讓舊年過去。
于是接上了第三句“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一支蠟燭,燒不到整夜,所以要“添燭”。大家點著蠟燭守歲,說說笑笑,一直到天明。
第四句就寫新年初一,“笑聲轉,新年鶯語。”這一句可以譯作白話文: “姑娘們好象鶯語一般的笑聲,已轉入了新年”。
以上是寫家庭中從除夕到新年的熱鬧、歡樂景象。
下片第一句“舊尊俎。玉纖曾擘黃柑,柔香系幽素。”這是全篇中的主要契機。“舊尊俎”,三字點明了上片所寫的并非當前的現實,而是回憶中的舊事。“尊俎”,即“杯盤”,“舊尊俎”,意思是從前吃年夜飯的情況。還記得當時有姑娘們為我剝柑子吃,那一股輕柔的香味,至今還牽系著我的幽憂的情緒。
第二句“歸夢湖邊,還迷鏡中路。”上句是懷舊的心情,這一句便轉入為傷今的心情了。吳文英是四明(今浙江寧波)人,四明有鏡湖,是唐代詩人賀知章的遺跡。用“歸夢”二字,說明他現在是作客異鄉。當此過年的時候,懷念起從前在家中過年的熱鬧歡樂,便勾引起思歸的情緒。可是,在夢中卻迷失了湖中的道路。這是說,連做夢也回不到老家。
第三句,“可憐千點吳霜,寒銷不盡。”是感慨自己年老,“千點吳霜”指滿頭斑白的頭發。天氣寒冷,這千點“吳霜”也未能銷盡。
第四句“又相對、落梅如雨。”這是說滿頭白發,今天又和紛紛墮地的梅花相對。這時,風向已轉,故宋人詞中,常把歲暮年頭的風稱為落梅風。所以,“落梅”二字,既是寫景,又是寫時令,以呼應上片第一句的“花信”。
現在,我們講通了全篇,就容易欣賞作者的藝術手法。上片是懷舊,但絕不說明是舊事,下片以“舊尊俎”三字來作轉折點,說明作者在適逢立春的除夜,因老客異鄉而懷念家中過年的歡樂溫暖。但除夜立春是現在的事,在家中過年,不可能也是除夜立春,因為年三十立春是少有的節氣。因此,作者在描寫家中過年的舊事,還是出于想象,而不是寫實。作者的情緒是表示:象今天除夜逢春,在家中必然是另有一番熱鬧氣象,不會象我現在這樣一個寒對落梅的孤客了。
陳洵敘評此詞,認為這個“舊”字是“一篇精神之所在”(見《海綃說詞》)。這個觀點,對我們很有啟發。因為這個字把上下兩片的思維邏輯表明了,我們簡直很難另找一個字來代替它。但如果換三個字,例如“憶當時”意義是明白了,是膚淺的直說,不是吳文英的藝術手法了。
“上”字婉細。夢窗詞不以綺麗見長,然其一二綺麗處,正是他人道不出。筆致凄斷。(陳廷焯《云韶集》評)
前闋極寫人家守歲之樂,全為換頭三句追攝遠神。與“新腔一唱雙金斗”一首,同一機杼。彼之“何”字,此之“舊”字,皆一篇精神所注。(陳洵《海綃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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