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jié)。刬地東風(fēng)欺客夢,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yīng)驚問:近來多少華發(fā)?
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春天,辛棄疾由豫章(今南昌)調(diào)往臨安任大理少卿。旅次東流縣(今屬安徽)某村,念起往日在此的一段戀情,百感交集,因題此詞于壁上。
上片寫舊地重游已是物是人非,而往事依稀,宛然在目,使人不勝凄涼惆悵之感。
“野棠花落”三句以景物起興,點(diǎn)明節(jié)令,慨嘆光陰匆匆流逝。接下逐漸過渡到對往事的回憶。“劃地東風(fēng)欺客夢”,“劃地”無端的意思。東風(fēng)無端地驚醒了美夢,醒來時只覺帷帳內(nèi)寒氣襲人。這既是虛寫,又是實寫。表面是說暮春的夜風(fēng)還是有些寒意,實則是作者內(nèi)心凄冷的反映。下面三句“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別”,詞人的思緒沉浸到當(dāng)年的一段往事中:也是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吧?馬兒系在河邊的垂楊上,自己與心愛的人在這僻靜幽雅的小河邊飲酒道別。真是楊柳依依,淚眼迷離,幾多柔情,幾多誠意,而自己竟然狠心地、輕易地與她分別了。一個“輕”字,傳出了詞人此刻的懊悔與辛酸。“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化用蘇軾《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詞“燕子樓空,佳人何在”句意,其命意也相同。如今,當(dāng)他再次來到這里,佳人已去,只剩空樓一幢,梁間燕子正自呢喃。詞人突發(fā)奇想,那燕子如果是舊年的燕子,那它肯定知道幾年來此樓中所發(fā)生的一切。如今它們在說些什么呢?是說我當(dāng)年不該離去,還是告訴我,佳人今在何方?詞人的感情在強(qiáng)烈的逆差對比中,處于極度難堪的狀態(tài)。
下片緊接上片寫現(xiàn)實。“聞道”三句,使上片“樓空人去”似乎已山窮水盡的局面,有了柳暗花明的轉(zhuǎn)機(jī)。“綺陌”指繁華的街道;“纖纖月”代指美人。顯然,詞人不甘心讓昔日的情人就這樣銷聲匿跡,而進(jìn)行了一番尋訪,結(jié)果終于打聽到,在街東頭曾有人見過她的身影。讀到這兒,讀者定會跟主人公一樣,心里略感寬慰。可接下兩句,竟如晴天霹靂,突兀異常。自然在“纖纖月”之后,省略了許多內(nèi)容,但我們可根據(jù)后面的句子推想得知:在詞人知道伊人尚在之后,又得知,伊人已屬他人,自己再不能續(xù)舊情了,于是一下子從希望的高峰跌進(jìn)失望的深淵,比原來不知佳人何在時境況更為不堪。詞人的感情閘門再也抑制不住,滿腔的酸楚猶如山洪爆發(fā),噴出了那字字千斤、撼人心肺的兩句: “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云山千疊。”我們也能從中深深地感受到作者強(qiáng)烈的痛苦。
“料得”以后三句,是對省略部分的補(bǔ)充說明,純出自內(nèi)心的沉想。是作者恨過、絕望過之后又重新萌發(fā)的一絲微茫的希望。但這希望隨即就泯滅了:不能再續(xù)舊情,但也許會在誰家宴會前再與她見上一面。可是,見了又能怎樣?就象鏡花難折,只能徒增煩惱罷了。這使?jié)L滾不盡、千層萬疊的舊恨之上又疊了一層。
最后兩句,以設(shè)想的美人問話作結(jié)。作者似乎努力要把話題叉開,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但這表面看來若無其事的臉上畢竟掩飾不住那清晰的淚痕。不僅那美人“怕應(yīng)驚問,近來多少華發(fā)?”讀者也要驚問,作者也會捫心自問:為何這幾年添了這許多白發(fā),這到底是為什么?詞人巧妙地用“近來”二字把別后這許多年的生涯一下子全拉到眼前。但又不接著說出,詞戛然而止。如此結(jié)尾真的是余音不盡、無聲勝有聲了。我們仿佛能夠看到詞人那極力裝出的無可奈何的苦笑。這比一味的云愁嘆恨更讓人受不了,從而也使詞人的新愁舊恨疊到無可復(fù)加的地步。
一個一生向往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壯士,竟有時間吟詠兒女私情,對此,許多人表示不理解。因而認(rèn)為這首詞寫的是“南渡之感”(梁啟超語見《藝蘅館詞選》),抒發(fā)的是政治感情。有人認(rèn)為此詞與政治無關(guān),純是懷念舊日情人,抒發(fā)男女愛情之作。其實,政治之感與愛情之怨并非水火不相容的,自古至今,個人的命運(yùn)總是融化在國家命運(yùn)之中的,國事與私事是相連相通的。當(dāng)年詞人離開心愛的情人可能是由于政治、國事的原因。以后久置閑職,有志難展,內(nèi)心本有一股孤寂、冷落之感,這次途經(jīng)曾與佳人相愛過的地方,于是舊恨新愁頓時升級,吐而為詞。假使在別后的幾年,詞人一直舒心得志,也許這觸景傷情的痛楚也不至于如此令人心碎了。
激昂慷慨,高歌抗戰(zhàn)固是辛詞中的主調(diào),而寫愁訴恨,抒發(fā)壯志莫酬的情懷,也是辛詞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此詞抒寫他不幸生涯中的一個小側(cè)面——愛情生活的不幸,寫得幽回纏綿,情真意切,使人深深感動并難以忘懷。劉克莊在《辛稼軒集序》中說辛詞“其秾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于此可得佐證。同時,顯示出辛詞復(fù)雜多樣的風(fēng)格。
大踏步出來,與眉山同工異曲。然東坡是衣冠偉人,稼軒則弓刀游俠。“樓空”二句,可識其清新俊逸兼之故實。(譚獻(xiàn)《譚評詞辨》)
稼軒詞,如“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云山千疊”又“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皆于悲壯中見渾厚。后之狂呼叫囂者,動托蘇、辛,真蘇、辛之罪人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八)
起筆愈直愈妙。不減清真,而俊快過之。“舊恨”二語,矯首高歌,淋漓悲壯。(陳廷焯《云韶集》評)
客途遇艷,瞥眼驚鴻,村壁醉題,舊游回首,乃賦此閑情之曲。前四句寫景輕秀,“曲岸”五句寄思婉渺。下闋伊人尚在,而陌頭重見,托諸行人,筆致便覺虛靈。“明朝”五句不言重遇云英,自憐消瘦,而由對面著想,鏡里花枝,相見爭如不見,老去相如,羞入文君之顧盼。以幼安之健筆,此曲化為繞指柔矣。(俞陛云《宋詞選釋》)
上一篇:《憶秦娥·李白》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念奴嬌 登多景樓·陳亮》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