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貧士七首
(其一)
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
暖暖空中滅,何時見余暉。
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
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
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
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
《詠貧士》共七首成一組,是詩人晚年之作。這七首詩有個主旋律,那就是借古代賢人安貧守賤之事以抒寫自己不慕名利的情懷。本詩原為第一首,具有序曲的作用。湯漢《陶靖節先生詩》注云。 “孤云倦翮,以興舉世皆依乘風云,而己獨無攀援飛翻之志,寧忍饑寒,以守志節,當世縱無知意者,亦不足悲也。”可謂深得本詩三昧的見解。
前四句用興而比的手法,以孤云喻貧士的孤獨和高潔。起句“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作為興,起得是很平的,因為它道出的只不過是生活中人皆熟知的事實而且是直白:世上萬類皆有所托附,唯有那孤云卻無依無靠!然而,作為比,起得又是很奇的, 因為它以“萬族”比眾人,以“孤云”比貧士,一下子便展現了“孤云”之高潔和孤獨的個性,而無需對代表著時俗所尚的“萬族”多作褒貶。再緊接一聯“暖暖空中滅,何時見余暉”,以孤云在夜空暗然消散,任何時候都看不見它的光輝,喻貧士生受氣于大塊,死托體于山阿,一生默默,無緣于富貴榮華,事實上也就寫盡了孤云亦即貧士的高潔而孤獨的形象。這種運筆上的即險即夷,是本詩也是整個陶詩的一大審美特征。陶詩所以“質而實綺,癯而實腴”,我認為此乃其形成原因之一。
然而,最耐人尋味的還是中間四句。如果說,前四句是以比興的手法歌詠一般貧士的安貧守賤、不慕名利的品德,那么,這四句便是以景語、情語、隱語相融匯的手法抒寫詩人自己所以出仕與歸田。劉履《選詩補注》認為:“朝霞開霧,喻朝廷之更新;眾鳥群飛,比諸臣之趨附。而遲遲出林,未夕來歸者,則又自況其審時出處,與眾異趣也。”王瑤《陶淵明集編注》贊同此說,并據以定此詩為宋武帝永初元年庚申(公元420年)歲末所作,詩人時年56歲。照我看來,劉履看出“朝霞開宿霧”云云具有隱語的性質,那是獨具只眼的:然而以為是“喻朝廷之更新”亦即宋武帝之篡晉自立,卻未必恰當。 “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作為景語,它再現的明明是境界開闊、氣象一新之景;作為情語,它抒寫的明明是云開見日、眾士歡騰之情,作為隱語,當然也就不可能是在以朝霞驅散夜霧隱指劉宋之代晉, 因為《述酒》等篇表明詩人對劉宋是憎惡的,而對晉室卻不無緬懷之情。況且, “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顯然是發生在“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之日,此乃詩人自況,而劉裕代晉后詩人又從未出仕。足見, “朝霞開宿霧”云云當另有所指。所指者何?我認為是指晉安帝的復位。這有史實與詩人年譜可證。晉安帝元興元年(公元402年),桓玄陷建康,誅權臣司馬道子,總攬朝政,次年稱帝,遷晉安帝于潯陽,陶淵明是年因母喪居憂。元興三年(公元404年),劉裕興兵討桓玄,誅殺之,陶淵明是年東下赴京口,為劉裕鎮軍參軍,次年八月為彭澤令,十一月棄官返里,此后未再仕。以此釋“朝霞”四句,于事理始為密合。陶淵明的“審時出處,與眾異趣”之點是在于: “代耕本非望,所業在田桑。”唯其如此,即便在“朝霞開霧,眾鳥群飛”之時,他亦“遲遲出林,未夕來歸”。這里,我們又可以看到陶詩的另一審美特征,用蕭統《陶淵明集序》里的話來說,那就是: “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如果我們的這一看法有一定道理,則《詠貧士》之作,就不一定是在宋武帝永初元年。
前八句借云鳥起興而歸之于自守,后四句則進而以直抒胸臆的方式點明心志。意思是說:自己量力而行,信守貧賤故道,雖不免忍饑受寒,但世間既無知音,悲哀又有何用!出意一反一正,可稱沉郁頓挫。于此又可以看出,陶淵明的靜穆是對于世事不屑一顧的靜穆。他的安貧守賤,既有道家的曠達,又有儒家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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