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舜民
木葉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斂芳顏。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陽關》。醉袖扶危欄。天淡云閑。何人此路得生還?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
這首詞是作者被貶郴州經過岳陽樓時的登臨之作。宋神宗元豐四年(1081),朝廷出兵五路攻西夏,張舜民供職西征軍中,目睹當時宋兵久屯失利的情形,回途中寫詩有“靈州城下千枝柳,總被官軍砍作薪。他日玉關歸去路,將何攀折送行人”,“青銅峽里韋煙路,十去從軍九不回。白骨似沙沙似雪,將軍休上望鄉臺”之句。被人所奏,貶監郴州(今湖南郴縣)酒稅。元豐六年(1083),他途經岳陽,登樓有感,寫了這首詞。岳陽是由長江西行入蜀的必經之地。范仲淹《岳陽樓記》云: “遷客騷人多會于此。”歷來有關岳陽樓的題詠之作,“覽物之情”也多有不同。這首詞寫登樓所見所感,道出了貶謫邊遠的遷客逐臣失意憾恨之情。
開頭二句寫登樓鳥瞰之景: “木葉下君山,空水漫漫。”君山遠在洞庭湖中,他未必能看得到“木葉”飄飛的景象,只是此時正值秋天,作者想起《楚辭·九歌》中“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的句子,想象君山的秋景。這是虛寫。第二句實寫。一望洞庭湖,水天相連,“浩浩蕩蕩,橫無際涯”。兩句點明時令,渲染了秋天悵惘和不能平靜的心境,為全詞鋪下了悲涼的色調。接下三句援事抒情。作者正觸景傷懷時,歌妓上前侍奉。“十分斟酒”,把酒斟得滿滿的,斂顏正色,準備“抹幺弦”,唱一曲廣泛流行的送別曲《陽關三疊》。作者忙阻止: “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陽關。”意思是說,我不是王維在渭城送別的受朝廷派遣出使安西的元二,而是遭貶南行的遷客,請不要唱《陽關三疊》這樣的送別曲了。在勸止中飽含著悲苦和哀怨。作者怕聽了這首送別曲,會加深已經難忍的遷愁謫恨,情辭懇切而沉痛。
下片寫扶欄遠眺時的思緒。“醉袖扶危欄”,醉意和抑郁的心緒交織,難以自勝。憑欄極目,只見長空淡遠,白云悠悠。想到自己遠離他鄉,行蹤如浮云;再想到象自己一樣受貶遠遷的人,經過此地,自古至今又有多少人才得“生還”呢?思念前途,怎能不潸然淚下! “何人得生還”,這震撼人心的慨嘆,既是對前人的深切同情,也是對自己命運的悲嘆。悲憤之情,不能自抑。反詰的句式,加強了語勢。
但除了悲嘆自己的命運,更多的卻是憂國思君: “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唐人白居易《岳陽樓》詩有“夕波紅處近長安”之句,這里借唐都長安喻宋都汴京。作者極目西天,遙想“夕陽紅盡處”該是國都所在,因而勾起了無限“心存魏闕”之情。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曾表述自己被貶時的情懷: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此時作者豈不也是這種情懷?這兩句因夕陽而念及國君和故鄉,語意雙關,含意蘊藉、耐人尋味,成了一時傳誦的名句。“夕陽紅盡”,也給全詞的意境增添了悲壯的色彩。
整首詞或以景托情,或借景抒情,寫得悲壯深沉,情意含蓄厚重,把無端遭貶謫的愁恨以及思君、憂國、懷鄉等復雜的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有很強的感染力。
政和七、八年間,余在京師,是時聞鬻書者忽印《張蕓叟集》,售者至于填塞衢巷,事喧復禁如初。蓋其遺風余韻,在人耳目,有不可掩蓋如此也。前此當靖康間,天下哄然皆歌東坡南遷詞,所謂“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者是也。今臨川開雕《浮休全集》有此詞,乃元豐間蕓叟謫郴州時,舟過岳陽樓望君山所作也。今日讀公《南遷錄》見之前二事,皆恍然在數十年之外矣。(周紫芝《書〈畫墁集〉后》)
張蕓叟詞云: “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人喜誦之。樂天題岳陽樓詩云: “春岸綠時連夢澤,夕波紅處近長安。”蓋蕓叟用此換骨也。(費袞《梁溪漫志》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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