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鑄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bǔ)衣。
此詞為作者追悼亡妻趙氏夫人而作。徽宗大觀三年(1109),賀鑄致仕后卜居蘇、常二州。此前,他曾攜眷在蘇州暫住,不幸妻子在此病故。重返故地,不禁觸景傷情,于是寫了這首詞。
蘇軾曾寫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悼念亡妻,是一篇情意深厚的名作。方回此詞一出,立即被認(rèn)為可與蘇詞媲美。蘇詞具有浪漫主義色彩,賀詞則全用現(xiàn)實(shí)主義手法來表現(xiàn)。兩者表現(xiàn)手法不同,由于情深意切,同樣感人。
此詞上片首二句用賦筆。“閶門”為蘇州城之西門,有賀鑄夫妻的舊居。重到故地,本想一覽舊物,以慰長期懷念之情。然而“萬事非”:妻子已長眠地下,眼前景物也已非舊貌,結(jié)果反而增加了內(nèi)心的傷感。“同來何事不同歸?”似乎責(zé)問冥冥中的主宰,又似乎責(zé)怪自己何以未把妻子照料好,使她遽然逝去?問得有理有情,既有痛苦,又有悔恨,等于是一聲摧肝裂腑的呼喚,令人驚顫。
三四句寫憶念中的孤凄與衰頹。“梧桐半死清霜后”,古人常以琴瑟喻夫婦,枚乘《七發(fā)》云,龍門之桐,其根半死半生,斫斬為琴,聲音至悲。后人便以“梧桐半死”比喻失偶。李嶠《吳氏挽歌》有“琴哀半死桐”、白居易《為薛臺悼亡》有“半死梧桐老病身”之句。“清霜后”,不論就“梧桐”而言,還是“老病”而言,都表明晚景的蕭條。“頭白鴛鴦失伴飛”,古人以鴛鴦為情鳥,鴛鴦雙宿雙飛,一旦失侶,后果不堪。孟郊《烈女操》云:“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作者此語象是自嗟自嘆,又象是將心事訴與亡人,出語沉痛、情意悲苦。一景一事,用的是博喻手法,把感情色彩渲染得更加濃重。
詞的下片寫作者對妻子的懷念。
換頭二句承上啟下。漢樂府喪歌《薤露》以露易干比人生短暫。“原上草,露初晞”,除表明妻子亡故未久,也有對去之過速的嘆惋,同上片開頭兩句相呼應(yīng)。接著“舊棲新垅兩依依”,“舊棲”乃往日共居之地,睹物情傷,實(shí)難離去; “新垅”是亡妻葬處,抔土未干,觸目凄涼。夫妻依戀之情,寫得真摯深厚。
詞的結(jié)拍兩句,回憶往日夫妻生活情景,更引起對亡妻的深深懷念。詩人面對空床,紛紛往事,涌上心頭,令人難以入眠;加上夜雨敲窗,“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溫庭筠《更漏子》),更增愁苦。“誰復(fù)挑燈夜補(bǔ)衣”,是詩人從眾多回憶中揀出的令人最難以忘懷的一件往事,表明原來的貧賤夫妻,相濡以沫。詩人早年曾寫過一首《問內(nèi)》詩,記述當(dāng)炎熱的夏季,妻子忙著縫補(bǔ)棉衣,他問為何?妻子回答:一、“婦工乃我職,一日安敢隳?”二、“蕉葛此時(shí)好,冰霜非所宜”,說等到冰霜時(shí)節(jié)就晚了。今夜床空燈暗,已無人體貼、關(guān)心,想到妻子“挑燈夜補(bǔ)衣”的事,不免肝腸寸斷,痛不欲生。詞在回憶中戛然而止,刻骨思念的感情也隨之推向高潮。
全詞就眼前事物有感而發(fā),表現(xiàn)出一種真摯感情。文字平易自然,鍛煉字面卻不見痕跡。下片在“原上草”二句之后,接著用“舊棲新垅”加以點(diǎn)染,更增強(qiáng)了藝術(shù)效果。詞中比喻,有明有暗,不僅喻意巧妙,而且寓意深廣。一首小令,能寫得如此情意綿厚是很難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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