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天欲雪,云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
水清出石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
道人之居在何許?寶云山前路盤紆。
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
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團蒲。
天寒路遠愁仆夫,整駕催歸及未晡。
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
茲游淡薄歡有余,到家恍如夢蘧蘧。
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
《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可以說是蘇軾寫的杭州西湖詩中最早的一首。蘇軾于熙寧四年(1071)外放任杭州通判。這首詩的寫作具體時間,從題目標明“臘日”二字,可以推算出來。按宋代臘日是第三個戌日計算,蘇軾是十二月二十一日到杭州的,那么熙寧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便是這首詩的寫作時間。
全詩以繪景狀物開始,繼寫道人,最后以抒感發幽綰合。
起筆四句繪景。詩人以輕快的筆觸,先從西湖寫起: “天欲雪,云滿湖”,水平如鏡的西湖,被滿天濃云籠罩,別有一番異彩。“樓臺明滅山有無”,在陰云籠罩下飄蕩不定的霧,使遠近的山峰、樓臺,時明時暗,若隱若現,體現出一種清幽淡遠、恍惚迷離、似有若無的空明之美。“明滅”、“有無”,這兩個由反義詞組成的詞組,不只是反映當時層云迷霧的實態,也頗能啟人遐思。
接下去,“水清出石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是兩句對偶的近接之景。這兩句簡潔有致地勾勒出孤山那種幽謐靜寂而又不失生機的環境。
詩人近觀遠眺、俯仰觀照之間,飽覽了孤山冬景,游興盎然。古代臘日有家人團聚或祭祖的習俗,而詩人卻“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這就可看出孤山風景之魅人了。“道人”指惠勤、惠思。這是蘇軾南下途經潁州時,歐陽修給蘇軾推薦的兩位善詩的高僧。蘇軾外放杭州任通判,心情郁悶,說“名尋道人實自娛”,這“自娛”二字,說明他要借孤山之景來排遣胸中郁結不平之氣;同時,也說明他想通過尋道求佛,追求一種超脫凡俗的清靜。蘇軾在杭州的方外之交,就是從惠勤、惠思開始的。詩用簡筆點明二僧的住處: “道人之居在何許?寶云山前路盤紆。”并用對比法贊美他們的品格: “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一問一答,一唱一和,既有對比,又十分協調,是蘇軾的得意之筆。他在《跋文忠公送惠勤詩后》,就提到過這兩句詩: “余出倅錢塘,過汝陰見公,屢囑余致謝勤。到官臘日見勤于孤山下,則余詩所謂‘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者也。”孤山,作為西湖一大勝景,一峰獨立于湖中,因稱為“絕”。接著說,“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團蒲。”寫惠勤、惠思二僧隱逸于“孤絕”之山,潛修佛道,雖然過的是竹屋紙窗、衣褐坐禪的清苦生活,卻于清幽而“孤絕”的環境之中,悟得物我兩忘、身心皆空的道理。他們自有內在的樂趣,不愧為“有道”之人。正因為他們“有道”,所以無功名利祿之欲,不致累身于新舊黨爭的政治漩渦之中,而有蕭疏淡泊的逸趣,透露出蘇軾對佛道的企羨之情。
“天寒路遠愁仆夫,整駕催歸及未晡。”詩人游山訪僧,樂不思歸,隨行的仆人卻擔心天寒將雪,路途遙遠,不能返城。未及黃昏時分,便整頓車駕催促詩人回歸。詩人踏上歸途,還不住地回望孤山,其依依眷戀之情,溢于言表。“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云林相合,野鶻繞塔,這宛然是一幅孤山冬云暮色圖。這是詩人靜心觀照景物、注目神游之后的結果。從表現方法來說,這里既有整體的勾勒,又有對局部的摹寫;既有空間的遠眺,又有定點的透視;既從大處落墨,又從小處著筆,點面結合,幾臻完善、諧和之境。這二句與起首幾句都是繪景狀物,以清景始,以晚景結,構思之縝密,可見一斑。
“茲游淡薄歡有余,到家恍如夢蘧蘧。”蘇軾自覺此行淡而有致,不乏歡興。用“歡有余”三字,說明詩人此番孤山之游,不僅尋訪了僧友,更有價值的是,在精神上得到了解脫,達到了曠達的境界。“歡有余”又和前面的“實自娛”相互照應。“夢蘧蘧”,據《莊子·齊物論》: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詩人到家后恍恍忽忽地好象還在孤山。
最后,“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二句,既是全詩的一個結尾,也表達了蘇軾對這次歡游作一次愉快的追憶的心情。詩人游山歸來,難以抑制地想把觀照所得記下來,怕它稍縱即逝,故火急揮毫,一氣呵成。
這首詩先寫的云滿西湖,是俯瞰之景;繼寫的霧靄樓臺,是遠眺之景;再寫水清林深,是近接之景。入寺前,但見山路盤紆;晤僧后,則有擁褐坐睡。起駕回城還望孤山,但見云林相合,野鶻繞塔。正如汪師韓在《蘇詩選評箋釋》卷一中所說,清景種種,皆可一一入畫。
這首詩除“暖”、“合”兩字不合韻外,整篇都用平聲韻,一氣貫注,“音節之妙,動合天然。”(紀昀)而韻位和對句的或疏或密,又和全詩的情調相諧和,顯得和婉歡快,聲韻別致。
也許,這次訪僧紀游給蘇軾留下很深的印象,因此第二年冬天,他視察湖州,一想到去冬臘日會晤惠勤時,便迫不及待地要回到杭州,如約再訪惠勤了。其《贈孫莘老七絕》(其七)是這樣寫的:
去冬臘日訪孤山,曾借僧窗半日閑。
不為思歸對妻子,道人有約徑須還。
結句“清景”二字,一篇之大旨。云雪樓臺,遠望之景;水清林深,近接之景。未至其居,見盤紆之山路; 既造其屋,有坐睡之蒲團。至于仆夫整駕,回望云山,寒日將晡,宛焉入畫。“野鶻”句于分明處寫出迷離,正與起五句相對照。又以“歡有余”應前“實自娛”,語語清景,亦語語自娛。而道人有道之處,已于言外得之。栩栩欲仙,何必滌筆于冰甌雪碗。(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
忽疊韻,忽隔句韻,音節之妙,動合天然,不容湊拍。其源出于古樂府。(紀昀批點《蘇文忠公詩集》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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