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詔·滿江紅》原文賞析
過淥水亭
一帶寒汀,問是處、誰家庭館? 可記得、水晶簾下,綠荷香滿?盡日不教東閣閉,無時肯罷西園宴。十年間、海內幾詞人,同游宦。
奈側帽,風情斷。覺彈指,韶光換。便飄香秀筆,總隨云散。何事莊生迷曉夢,重來楚客逢秋怨。正蕭蕭、落葉冷燕山,霜華晚。
是詞為悼亡之作。其所悼者主要有二:一為淥水亭主人,一代天才詞人納蘭性德(1655—1685 );一為作者的老師,康熙年間聲名卓著的文士顧貞觀(1637—1714)。詞約作於康熙五十四年(1715)秋。此前,作者剛剛“賜進土,改庶常”,原可飛黃騰達,他卻抽身退步,從此“絕意仕進”,“以親老乞終養”,優游林下二十余年(見華希閔《杜詔傳》)。然而,康熙乙未(1715)為修纂《詞譜》事。作者顯然重返過京都,《滿江紅》詞或即作于此時。其《紀恩詩》有云:“群玉盡乞浩滄海,愧將詞句續花間。” 自注:“臣始終以詞受知,兩奉校詞之命。”所謂“兩奉”,另一當指康熙丁亥(1707)受命編輯《歷代詩余》事。然其時顧貞觀還健在,詞中不得謂:“覺彈指,韶光換。”而據楊鍾羲《雪橋詩話》:“無錫杜紫綸少從嚴蓀友(繩孫)、顧梁汾(貞觀)游,工於倚聲。康熙四十四年(1705),進《迎鑾詞》,命入內廷。”是作者實際步入仕途,至其終老林下復奉旨編纂《詞譜》,前后剛好十年,與詞中“十年間、海內幾詞人”句正合。而前此一年,繼姜宸英、嚴繩孫、韓菼、梁佩蘭、朱彝尊等一一謝世后,其師顧貞觀亦病逝家園。斯人盡去,故地重游,作者觸景生情,自不免黯然神傷。
納蘭性德是大學士明珠的兒子,詞題“淥水亭”就是納蘭府第中的一座亭子。此亭當時十分有名,曾一再出現在許多人的詩文別集中。其所以有名,一是因為周圍風景絕勝,賽似江南;一是因為詩酒盛會、雅集此亭者,皆一代精英名士。納蘭性德《淥水亭宴集詩序》曾就其府第作如下描繪:“墻依繡堞,云影周遭。門俯銀塘,煙波滉漾。蛟潭霧盡,晴分太液池光; 鶴渚秋清,翠寫景山峰色。”顯然,他家住在京城西北什剎后海北岸凈業湖前,德勝門下。據《天咫偶聞 》卷四:“內城水局,余取凈業湖。《帝京景物略》載,明代諸名園咸萃此地,今無一存,然野水彌漫,一碧十頃; 白蓮紅蓼,掩映秋光。兩岸多古樹,多招提。北面雉堞環周,如映如帶; 西北土山忽起,雜樹成幃。”因為有此等湖光山色,淥水亭所在的明珠府第,一向被視為昔日王府名園之冠冕。但乾隆后期,園為權相和坤所占。“和坤以罪誅,沒其園第,賜(成親王)永瑆”,“沒其宅賜(慶親王)永璘” (《清史稿》卷二二一)。其后,清室衰微,此園建筑傾圮,花木枯萎,山石坍塌,呈現出一派“雞頭池涸誰能記,淥水亭荒不可尋”的破敗荒蕪景象。解放后,經政府撥巨款重新修葺,1959年,宋慶齡副主席曾遷入園中居住。如今,名著一時的淥水亭故址所在,已被辟為“宋慶齡故居紀念館”。
此詞按例為單起。起調“一帶寒汀”,正面落筆,叫醒詞題,點明時令地點,儼然一幅煙水蒼茫的水墨畫。其下“問是處”三句逆勢運筆,從眼前景物生發,以兩個設問句蕩開,由近溯遠,由今思昔,將讀者帶入對往事的回想與追念之中。昔日朱甍碧瓦,綠荷香滿;眼下秋水蒼茫,寒氣侵人。在此,作者通過展示淥水亭四周湖光山色不同的季節變化,由此及彼,比擬象征,寫出了淥水亭今昔盛衰的重大歷史變遷,對比強烈,感慨深沉。其下“盡日不教東閣閉”四句,敷寫前文“庭館”,植根“記得”二字,由寫景關合人事。應該說,作者並不曾與納蘭性德謀面相識,看詞題,以前似乎也未曾作客于淥水亭。因為杜詔小納蘭性德十一歲,待他受命內廷,有機會與納蘭家交接時,性德已下世整整二十年,其父明珠亦已亡故七年。所以詞中所寫乃據當日情事,出以想象之辭,以表企慕哀悼之意。據徐乾學《通議大夫一等待衛進士納蘭君墓志銘》:“君所交游,皆一時俊異,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若無錫嚴繩孫、顧貞觀、秦松齡,宜興陳維崧,慈溪姜宸英,尤所契厚。吳江吳兆騫,久徙絕塞,君聞其才名,贖而還之。坎坷失職之士走京師,生館死殯,于資財無所計惜。”由此可知,詞云“盡日不教東閣閉,無時肯罷西園宴”,毫不夸張,它確實是淥水亭當年高朋滿座、無日不宴的真實寫照。除了嚴、顧、秦、陳、姜、吳諸子外,象朱彝尊、梁佩蘭等人,當時都曾是淥水亭主人的座上客。句中“東閣”,用漢相公孫弘事。據《漢書·公孫弘傳》:“于是起客館,開東閣以延賢人。”意謂于亭東另開小門,以迎賓客,后因以宰相招致賢士之所為東閣。句中“西園”為舊時帝王權貴游宴之所。朱玚《與徐陵書》:“比肩東閣之吏,繼踵西園之賓。”詞中于此用之,與亭主人的身份地位十分契合。其過拍“十年間、海內幾詞人”兩句,小結前文“記得”二字,滿含“逝者如斯”之無限感慨。
換頭“奈側帽”四句,語意雙關,續寫人事,以應接上片“海內幾詞人”句,使全詞意脈不斷。“側帽”,原謂戴帽斜偏的瀟灑風度,用《北史》獨孤信事,此兼指納蘭性德的詞集《側帽詞》,集中所作輕蒨雋秀,婉麗凄清,奠定了他“國初第一詞人”的重要地位。“彈指”,除喻言時光流逝,亦兼指顧貞觀的詞集《彈指詞》,顧詞全以情勝,高昂激越。“風情斷”、“韶光換”二句,明言風情物候,暗寫二子謝世,詞苑名家從此凋謝,無人繼響。句中的“奈”字和“覺”字下得頗有份量,使作者無限哀婉的痛惜之情流溢于紙背,表露于行間。用筆曲折,悲婉動人。據徐釚《詞苑叢談》卷五:“有以成容若《側帽詞》、顧梁汾《彈指詞》寄朝鮮者,朝鮮人有‘誰料曉風殘月后,而今重見柳屯田’句,惜全首不傳。”可見二人詞作當年不僅在國內有著重要地位,而且,還有著重大的國際影響。以下“便飄香秀筆”四句,作者就“奈”、“覺”二字進一步發抒感慨,表現了一種對生命變幻無常的無可奈何的悲傷哀怨情緒,頗有“勘破三春”之意。“何事莊生迷曉夢”一句,語本《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又,“重來楚客逢秋怨”一句,用宋玉悲秋事。《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詞之歇拍“正蕭蕭、落葉冷燕山”兩句,以景結尾,因景傳情,首尾連環,收攏全篇,將讀者的思緒重新拉回到“一帶寒汀”的現實中來,以秋冷燕山、落葉蕭蕭、霜花遍地這些帶象征意味的物象景觀,與起調相呼應,使全詞在一種愁云籠罩的凄清寂寞的氛圍中結束。
對于杜詔的詞,前人多有評論,或曰:“云川尤工填詞,宋商邱謂其格在草窗、玉田之間。” ( 顧光旭《梁溪詩鈔》)或曰: “浣花風流蘊藉,詞如其人,麗而則,清而峭,晏、周之流亞也。” (《詞苑萃編》卷八引顧梁汾語)今若以《滿江紅·過淥水亭》觀之,全篇結構嚴謹,清詞麗調,意隨筆至,曲盡言情,庶幾近乎前賢之所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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