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
這首詩在蘇軾集中或載或不載,清代紀昀認為“此隨手寫四句,本不是詩,搜輯者強收入集。千古詩集,有此體否?”其實這是一種偏見。詩本無定體,以體格衡詩,未免拘于形式。“隨手寫四句”,只要有新意,亦是好詩;不然,“捻斷數莖須”,也難得佳句。陳邇冬亦賞此詩,批評紀昀“所見甚陋”。詩前有序,陳氏疑非“序本詩之文”,竊有同感,現姑錄存備考: “武昌主簿吳君亮采,攜其友人沈君十二琴之說,與高齋先生空同子之文太平之頌以示予。予不識沈君,而讀其書如見其人,如聞十二琴之聲。予昔從高齋先生游,嘗見其寶一琴,無銘無識,不知其何代物也。請以告二子,使從先生求觀之。此十二琴者,待其琴而后和。元豐五年(1082)六月。”
全詩四句,由兩個設問、兩個反問所組成,作者似要推究美妙的琴聲從何而來。“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這是就客觀之物的琴而言。“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這是就彈撥而生琴聲的主體而發。兩個假設均被后面的反詰所推翻,前一聯的否定又成為后一新假設的前提。兩個前提相續相生,又相繼被破,表面看來,琴聲究竟從何而來這個問題并沒有得到解答,然而經過否定之否定,肯定也隱然存乎其中。可以這樣理解:琴聲是琴的客體與彈奏者主體相待相生的產物。依賴于琴這能發聲的樂器,再加上高超的彈奏技巧,美妙的琴聲于是產生。琴和指法,兩者都有所“待”,缺一不可。
在五十年代的美學問題討論中,朱光潛先生曾以此詩來論證他的美學觀點。他認為美既不是主觀的,也不是客觀的,而是主客觀的統一。這樣的引伸在某種意義上是合理的,因為這首詩的旨趣在于破除偏執之見,而取一種扣其兩端的態度,于是自然會啟發讀者去領悟主客觀對立統一的哲理。
這首詩從內容到形式都有些類似佛教的偈語,它并不描摹物態,亦不抒發情愫,而純以理語發人妙悟,以理趣引人深思。蘇軾喜歡佛理,《楞嚴經》有云: “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此詩在構思上可能受其啟迪。佛教的緣起理論,認為一切事物或現象的生起都是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關系或條件,離開了關系或條件,就沒有任何事物的生滅變化,“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蘇軾此詩亦洋溢著這種玄虛的理趣,盡管其基礎是唯心的,卻有辯證的意味;盡管不無絕對相對論的色彩,卻具有某種圓悟啟智的作用。
換一角度,我們還可以對此詩做這樣的解會: “妙音”固然依恃“妙指”而發,若無心靈的“妙悟”,則無所運其“妙指”,亦無從產生“妙音”矣。東晉詩人陶淵明常撫無弦琴以自娛,正因為心中有美妙的音樂,人雖不聞其聲,而怡然自得其樂。從這一意義上說,“妙音”既非出于琴,亦非發于指,而是存于心。這也許是本詩的另一層意蘊吧。
此隨手寫四句,本不是詩,搜輯者強收入集,千古詩集有此體否? (紀昀批點《蘇文忠公詩集》卷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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