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堯臣
庚辰詔書,凡民三丁籍一,立校與長,號弓箭手,用備不虞。主司欲以多媚上,急責群吏,郡吏畏不敢辯,遂以屬縣令。互搜民口,雖老幼不得免,上下愁怨,天雨淫淫,豈助圣上撫育之意耶!因錄田家之言,次為文,以俟采詩者云。
誰道田家樂,春稅秋未足,
里胥扣我門,日夕苦煎促。
盛夏流潦多,白水高于屋,
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
前月詔書來,生齒復板錄,
三丁籍一壯,惡使操弓䪅。
州符今又嚴,老吏持鞭撲,
搜索稚與艾,唯存跛無目。
田閭敢怨嗟,父子各悲哭,
南畝焉可事,買箭賣牛犢。
愁氣變久雨,鐺缶空無粥,
盲跛不能耕,死亡在遲速。
我聞誠所慚,徒爾叨君祿,
卻詠歸去來,刈薪向深谷。
這首《田家語》和另一首創作于同一時期的《汝墳貧女》,都是北宋詩人梅堯臣詩中最富思想意義的代表作品,充分反映了一個封建士大夫同情人民的進步立場。
宋仁宗趙禎康定元年(1040),西夏侵擾加緊。宋王朝發布詔書,重新登記人口,正規軍以外,抽調“鄉兵”(或稱“弓箭手”、“弩手”),充實力量。當時規定,當地人口每戶二丁三丁抽一,四丁五丁抽二,六丁七丁抽三,八丁以上抽四。各級官吏為了取媚于上,層層加碼,橫征暴斂,宋王朝督責轉運使,轉運使督責州官,州官督責縣官,最后就到了人民頭上。梅堯臣當時任河南襄城縣令。地處汝河流域的襄城,正遭受水災,再加上這層層加碼的抽丁服役,使百姓掙扎在死亡線上。作者面對民不聊生的慘景,寫下了這首詩,它是當時人民苦難生活的真實寫照,也是詩人同情人民思想的自然流露。
全詩每四句為一節,共七節。前六節為第一部分,借農夫之口敘述了水潦蟲害,田園荒蕪,鄉吏逼稅抽丁,鞭笞百姓,百姓久受煎促的慘景。最后一節即第二部分,作者直抒胸臆,訴說自己面對慘景,不但無力挽救而且不得不參與其事,因而表示愿意辭官歸隱。
全詩以“誰道田家樂”反詰句發端,直截了當地否定粉飾農村的說法,也許還包含有自我反省的意思,然后用事實說明農家之苦。“春稅秋未足”,是說春天欠下的租稅,到秋天尚未交足,農民們日夜提心吊膽,生活似在火中煎熬一般。而春秋交替,本來就表示年復一年,所以詩中也有納不完的稅、完不足的糧之意,極言農家苦日子程度之深,時間之長。
第二節講天災給農民們帶來的災難。夏天洪水泛濫,高過屋面。洪水之后又繼以蝗蟲之災。這水澇蟲害使農業生產遭到嚴重損失。
人禍加天災,使農民陷于困境。可朝廷卻還不肯放過這些在死亡線上掙扎的百姓。第三、四節就說“康定詔書”給農民帶來了更為深重的迫害,大批勞動力被迫接受軍訓。“州符今又嚴”四句,寫抗擊外侮不容非議,可議者在地方豪吏假詔書以荼毒百姓。他們任意鞭笞無辜,胡作非為,使百姓在遭受外患之前,先得內憂之禍。連免除兵役的老人小孩都被抓去充數,農村中只留下失去勞力的瞎子和跛子。“田閭敢怨嗟”四句,寫勤勞善良的農民面對暴力,無力反抗,父子生離死別,抱頭痛哭。歷史上盛傳著漢代太守龔遂要百姓賣劍買牛,鼓勵農業生產的故事,而今卻是強迫百姓賣牛買箭,破壞農業生產。對比反差是多么強烈!
第六節詩是對第一部分的小結,寫人怨天怒,化為淫雨,百姓遭受饑荒,面臨著死亡的邊緣。
最后一節“我聞誠所慚”四句,是作者自述心志。如同本詩“小序”中提到的縣令那樣,作者也是一個執行中央王朝和州官命令的縣官。也許正是田家這番悲天憫人的話語,才使作者猛然省悟到自己也是中央王朝壓迫人民的工具。“卻詠歸去來,刈薪向深谷”,是他經歷痛苦反省以后的真誠表白。
全詩采取第一人稱的寫法,但第一部分的“我”是農家自稱,最后一節的“我”卻是作者自稱。兩種不同的第一人稱綴合成篇,且一韻到底,不但不使讀者感到別扭,反覺順理成章,農家的苦難生活對作者思想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使作者站到農民的立場來說話。作者說“錄田家之言”,“以俟采詩者”,也就是新樂府倡導者白居易所說的: “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強調詩歌的諷諫作用,正是當時進步詩人所能達到的思想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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