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
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
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
莊周世無有,誰知此疑神?
若人今已無,此竹寧復有?
那將春蚓筆,畫作風中柳?
君看斷崖上,瘦節蛟蛇走。
何時此霜竿,復入江湖手!
晁子拙生事,舉家聞食粥,
朝來又絕倒,諛墓得霜竹。
可憐先生盤,朝日照苜蓿,
吾詩固云爾,可使食無肉。
此詩作于元祐二年(1087),時蘇軾自外任召還不久,剛出任翰林學士,苦于朋黨傾軋,又上書調外任。晁補之,為“蘇門四學士”之一,蘇軾對之相當器重。文與可,名同,蘇軾的從表兄,畫家而兼詩人,尤以畫墨竹著稱,卓然自成一派。東坡與其親厚無間,詩書時相往還,并曾向他學習畫竹。文同歿于元豐二年(1079),蘇軾先后寫過兩篇祭文悼念這位杰出的藝術家,對他各方面的才識推崇備至,幾年來一直追懷不已。
眾所周知,蘇軾堪稱藝術上的“全才”,詩文書畫,無所不精。他知畫善畫,一生寫過大量評畫、題畫的詩文,大都新意迭出、面目各異。由三首五古連綴而成的這一組詩,就是東坡評畫名篇之一。
第一首逆筆入題,撇開畫面不寫,先從作者落墨。一、二兩句概述文與可畫竹情形,“見竹不見人”一句點出藝術家運用形象思維時的獨特神態。三、四句承前續寫“神與物游”的構思狀況,包括《莊子·齊物論》: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嗒然似喪其偶”句意,把畫家凝神專注的創作情景逼真地再現出來。“嗒然”,形容一種神志虛寂、“物我雙忘”的精神狀態,“遺”,遺忘。五、六兩句,由敘轉議,指出與陳腐相對的清新是富有生命力的,也是源于生活的,必須不斷地觀察和運思,不斷地“其身與竹化”,才能“無窮出清新”。文同筆下之竹,所以出神入化,道理就在這里。“無窮出清新”,為押韻而倒裝語序,意為清新的意境無窮無盡地出于筆下。僅僅十個字,總結了一條藝術創作的規律,而且因勢利導,敘議結合,絕無湊泊痕跡,當為東坡“以議論入詩”的成功范例之一。結尾二句發為感喟,全詩堂廡從而擴大。疑,似也; “疑神”,用《莊子·達生》所述痀瘺承蜩故事,孔子曾贊揚那位用竹竿掇蟬的駝背老人說: “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瘺丈人之謂乎!”意思是掇蟬掇得這么準,主要由于老人凝神專注,才使技巧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這兩句既是對文與可的藝術成就的贊許,又對難以找到知音者表示慨嘆。因事興感,借題發揮,表達了蘇軾愛重人才的一貫思想。
第二首正面寫畫,但又欲擒故縱,運筆曲折有致。“若人”指文同。此二句,是詩人臆斷之詞:擅長畫竹的人已經作古,這般絕世風韻的竹子哪里還會有呢?可是遠看畫軸,畫上似乎有柳有石,于是估計為俗人所作的平庸之畫,這便是三、四兩句之意。接下去的二句,巧用樂府句式,特以“君看”領起,音韻瀏亮,氣勢恢宏,使詩脈為之一振:原來畫的是宛如“瘦節蛟蛇走”的斷崖之竹。由揣測而遠觀,由遠觀而逼視,敘述的層次分明! “何時此霜竿”二句,棖觸百端,悲喜交集,包容的情感信息是多元的。誠然,作為多年摯友,東坡對文同過早去世不能不深感悲痛;不難想象蘇子此時睹物思人的哀痛情懷。此畫落入他所鐘愛的詩品人品俱佳的晁補之手里,正是物得其所,值得慶幸。這種深沉綿邈的慨嘆,乃是蘇軾愛重人才思想的自然流露。
第三首故意“節外生枝”,在介紹了畫的作者、作品以后,又以重筆寫收藏者,構思別具深意。“晁子拙生事”四句極言晁補之家境的貧寒,也顯示晁補之志趣的高潔。“拙生事”,不會謀生; “諛墓”,韓愈常為人作墓志,所得報酬,時人戲呼為“諛墓金”。這句詩是說,補之為人作墓志,人家知其高致絕俗,不敢徑贈金錢,便送他一幅文同畫的竹子。結筆四句嘲人亦復自嘲。苜蓿是一種野菜,貧家常用以佐餐。唐人薛令之《自悼》詩云: “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無所有,苜蓿長闌干。飯澀匙難綰,羹稀箸易寬。只可謀朝食,何由保歲寒?” “可憐先生盤”二句正用其意。結末二句蘇軾自注: “吾舊詩云: ‘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這兩句為《于潛僧綠筠軒》一詩的開首兩句,詩人引此,顯然還包括著這樣的意思: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晁補之舉家食粥而一畫獨存,這貌似調侃的“游戲筆墨”之中,隱含著對他的愛戴敬慕之情,更重要的是為人才之不見用而痛心疾首。其嬉笑怒罵,就更能夠促人深思。
蘇軾對文同所畫之竹,曾經多次吟詩撰文,或贊其構圖,或贊其用墨,或贊其畫理,種種不一。這一次,向來求新求異的詩人自然不愿重蹈舊轍,乃別出機杼,采用組詩形式,分別從作者、作品、藏者三個側面揭示與可所畫之竹的巨大魅力,以“霜竹”為核心,點染畫幅的神韻,折射作畫者和藏畫者的品格,而痛惜人才不被世重的思想則貫穿始終。讀罷全詩,我們不得不嘆服這組組詩構思的精巧。它形散神聚、舒卷自如;乍看似信筆所之,并無章法可言,細察則針線細密,各首之間綴合嚴緊,具有一種猶如“銅山西崩,洛鐘東應”的美感。大手筆,究屬不同凡響呵!
讀“其身與竹化”一語,覺《墨君堂記》為繁:次作見畫而思其人,卻言人亡而畫不復得,珍惜之至。(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
東坡《題與可畫竹》云: “無窮出清新。”余謂此句可為坡詩評語,豈偶借與可以自寓耶?杜于李亦以清新相目。詩家“清新”二字,均非易得。元遺山于坡詩,何乃以新譏之? (劉熙載《藝概·詩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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