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兩晉南北朝詩歌·兩晉詩歌·陶潛·詠荊軻》鑒賞
陶潛
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
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
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
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
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
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
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
心知去不歸,且有后世名。
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
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
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
這是陶潛晚年的作品,大約作于晉亡之后,有人估計在公元四二○年之稍后。清人邱嘉穗曾經指出:“詠荊軻刺秦,所以自傷其不得討劉裕(宋武帝)篡弒之罪也。”
劉裕是用兇殘狠毒之手段取代東晉的。據史記載:公元四二○年晉恭帝司馬德文在劉裕的壓力下,“欣然操筆”書寫了禪位詔。劉裕登上帝位后,廢德文為“零陵王”,派兵防衛。不久,派手下張偉持毒酒酖零陵王,結果張偉自飲而死。次年九月,裕又派兵人“進藥(毒)于王,王不肯飲,曰:‘佛教自殺者不復得人身’,兵人以被掩殺之”。后世史家曾為此事慨嘆曰:“自是之后,禪讓之君,罕得全矣!”
這是一篇對戰國齊人(祖籍)荊軻為燕國太子丹行刺秦王,抗擊強暴而英勇赴義精神,進行歌頌的詠史詩。
荊軻,衛國俠義之士,其先為齊人。徙衛后,衛人謂之“慶卿”,后去了燕國,燕人又謂之“荊卿”。為太子丹去秦國行刺秦王,因劍術未精,不果,被殺于咸陽宮(《史記·刺客列傳》)。
* * * *
這首五古篇幅不短,共三十句,大體有五段:
一、燕太子得荊軻(頭四句);
二、荊軻離開燕京(接下六句);
三、飲餞情景(“飲餞“下十句);
四、入秦行刺(“登車”下六句);
五、議論抒慨(詩末四句)。
第一段:燕丹得荊卿
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
這四句著重對荊軻其人的評價:稱軻為“卿”、“百夫良”等。“卿”,此指時人尊重的稱號。百夫良,一人可抵一百的良士,即俊杰,此指勇士。這是說,燕國太子丹,為了洗雪自己被質于秦國時所受到秦王無禮待遇的恥恨,到處招攬俊杰之士,直至年尾時,才找到勇士荊軻。
這是太子丹要行刺秦王的一個動機,而更重要的還在于:秦兵東犯,韓、趙已亡,弱小燕國岌岌可危,迫切需要自保,故有此舉。
第二段:荊軻離別燕京
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
前二句,化用《史記》記述晉人義士豫讓的話:“士為知己者死”,表達了荊軻同太子丹關系之密切,以及荊軻離開燕國京城時的心境。
后四句,實寫送行場景和氣氛、情緒。據《史記》記述,此次送行場景異常慷慨激烈。你看,太子同賓客知其事者,均穿戴白衣白帽來相送。而詩人在此索性將馬兒也著上了白色(即“素驥”),又寫馬鳴聲,特別是把“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之意,移用于詩,并以《莊子·盜跖》中子路“危冠”(舊注云:“子路好勇,冠似雄雞形”)之事,鑄而成詩語。這樣,就把當時送行的慷慨悲壯氣氛,以及行者與送者的義憤和銳氣,渲染得十分濃烈。
第三段:專寫飲餞情景
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心知去不歸,且有后世名。
易水,今河北境內之河,源出于易縣。漸離擊筑,漸離,即高漸離,乃荊軻之好友,善于擊筑,當荊軻人秦時,他擊筑相送,士皆涕潤。“筑”,是一種與箏相似的樂器,十三弦,頸細而曲。左手按住弦之一端,而右手執一竹尺擊弦發音,謂之“擊筑”。宋意,乃燕國勇士,性喜歌唱。
這一大段均寫餞別場面。在上段寫了送別氣氛之基礎上,進一步作了正面的鋪敘:詩篇有意將易水的澹澹寒波和原野的蕭蕭哀風,同飲宴上的悲滄商音、慷慨羽奏(五音之一,其音激昂)相互配合,彼此烘托,把一個餞別的激昂悲壯氛圍營造得極濃極濃。陶潛這樣寫,既是他自己的詩語,又有充分的歷史依據,并注重于人物精神面貌的細致刻劃。它把《史記》中的記事和著名的《易水歌》大體意思,均體現于詩行之中。最后二句,既是第三段的結束,也是對此行結局的預測:大家(包括壯士自己)知道,此去難有返回,但愿留名于后世。這就是“心知”的具體含義。
第四段:入秦行刺
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圖究事自至,豪主正怔營。
首句“登車何時顧”?寫出荊軻勇往直前的氣慨,詩人用反詰語氣,更增強了絕無反顧決心的語勢。用“飛蓋”形容神速的行車,也從側面烘托了“車中人”勇于赴義的急切心情。飛蓋,形容奔馳如飛的車子;蓋,即車之頂蓋,古時車上用以遮陽擋水的圓傘,此為借代用法。下邊接著二句,是補敘上二句之意的,是用詩的語言概述自燕入秦行程之遙,同時也表明壯士行刺的最大決心和壯烈情懷。最后二句,把荊軻獻圖追刺秦王的壯烈、驚險場面作了最精到的描述。豪主,即秦王。結尾怔營二字,把秦王那種驚恐狼狽情狀畢現了出來,真是“暴秦奪魄,懦夫增氣”(司馬貞《史記索隱·述贊》),事雖未成,卻為人們吐氣。
第五段:議論抒慨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馀情。
這是全詩末段的四句,是“荊軻刺秦王”故事的“結束語”。前二句是魯勾踐嘆語的化用。據《史記》載,魯勾踐聽到“荊軻刺王”不遂之事,曾經說過:“嗟乎,惜哉其不講(不論習也)于刺劍之術也!”指出此次失敗,乃壯士劍術不精良所致,似點到了要害。后二句,表露人們(當然也包括詩人)的深沉痛惜和抒發不盡的敬意。這就是詩尾所言的“馀情”。
* * * *
這是一首以史書記載為依據的詠史詩。陶潛此詩的高妙之處在于,它不是復制原有的記載,也不是客觀地重復史實,而是經過慘淡經營,經過了剪裁、提煉、生發和想象,進行了再創造,使原有故事中的抗暴精神更加突出,人物的精神世界作了更深入的發掘,加上對環境氛圍等描繪,都同詩歌的題旨相合拍、相促進。詩篇雖然略去了故事的許多情節,但藝術感染力仍然很強、很吸引人。因此,它能同《史記·荊軻傳》一樣地具有無限的生命力,受人喜愛,傳之千古!
上一篇:《隋唐五代宋清詩詞·隋唐詩歌·聶夷中·詠田家》鑒賞
下一篇:《先秦詩歌·《詩經》·噫嘻》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