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兩晉南北朝詩歌·兩晉詩歌·左思·詠史(選一首)》鑒賞
左思
其 二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
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詠史”,這是詠嘆古人古事以抒發自己感慨和抱負的一種詩體。
左思的八首五言體《詠史詩》,是奠定他在我國文學史地位的,為世人所傳誦的名篇。但它并非單純地吟詠古人古事,而是托古諷今,通過詠史來抒發自己懷抱和不平的作品。因此,有人說它是:題曰“詠史”,實為詠懷。這組詩是左思的早期作品,大約寫于他入洛后不久,晉滅吳之前這段時間里。
《詠史》其二(“郁郁澗底松”),是這個組詩中的重要一首,也是后世經常入選的名篇。它可以代表左思一般詩風。如果說他的《詠史》其一(“弱冠弄柔翰”)是一首“述志詩”,那么,此篇即為“諷喻詩”,也可以說是“揭露詩”。它用諷喻方式抒發詩人對當時門閥制度的憤憤不平的強烈不滿。的確,是一首很有藝術張力,且感情強烈的好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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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詩十二句,一氣呵成,幾乎難以判然分段,但詩思的發展,還是有脈絡可循的。大體上,前半截是擺出門閥制度所造成的社會不合理現象,后半截則進一步指出這種“不合理”的根深蒂固。
請看詩之前四句——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這是說,澗底的青松郁郁蒼蒼,山頂上的小苗柔弱懶散;竟然用它的寸徑小樹,遮蓋著這百尺高松!
為什么這樣說呢?這里有幾個緊要字眼得先弄清楚:
離離——各注家解釋比較分岐:一說“下垂貌”,其根據是《毛傳》云:“離離,垂貌。”又一說是“分散成行的樣子”,在《玉篇》中找到了根據:“離,散也。”顏師古注曰:“分散也。”還有一說,是“低垂懶散的樣子。”當今之《辭海》有此義項。在語譯中,就是用了此說。
徑寸莖——徑,直徑。直徑僅僅一寸長的莖桿,指山上的“小苗”。
百尺條——條,樹枝。百尺,喻其高長,并非確數。這是指澗底的高松。
這是寫詩的常用手法,即以“寸徑”的低小同“百尺”之高大進行比較,以勁挺蒼松同低垂黃苗作對比,使之取得強烈的藝術效果。詩人之所以在開篇這樣來寫“自然景物”,其用意在于引出“社會現象”,即接下去的二句——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什么叫世胄,世族子弟。胄,后裔也。躡高位,登踞高尊之位,即做了大官顯宦。躡,《廣雅》說:“躡,履也。”履,有踩、踏之義。據《方志》云,這是秦晉一帶的方言,躡,有“登”的意思。
這就是說,世家的紈绔子弟,無論如何無能,總是高踞顯位,而寒門人士,就是博學高才,也始終沉沒下層,屈居卑位。
詩人在以上這些詩句中,已經將自然界的“寸徑小苗居然蓋百尺高松”的怪現象同社會上的碌碌庸才高踞要津,而使英雄奇才遺之草澤的怪現狀,藝術地撮合在一起,讓世人去評說——這是多么的不合理現象啊!
那么,這種極端不合理現象,又是由何而來,由誰造成呢?
詩人只用五個字“地勢使之然”,作了明確而深刻的解答。接著,他又進一步指出“由來非一朝”。“山上苗”掩蓋“澗底松”,不是“苗”高于“松”,而是苗所處的地勢高;那么,“世胄”壓住“英雄”又是什么原因呢?也還是“地勢”在起作用,而社會之“地勢”,就是那個難于跨越的“門閥制度”在作怪。這樣,詩歌就尖銳而深刻地揭露了自曹魏以來所推行的“九品中正制”所造成的世族與寒門(也即士族與庶族)的嚴重對立。正如東晉江州刺史劉毅所概括的,其對立的嚴重性已達到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程度。可見,社會上這種不合理現象的由來,確非一朝一夕,而是根深蒂固的了。何謂“九品中正制”?這是魏文帝曹丕所制定的一種選才登用之法,稱“九品官人之法”。它把人才分成上、中、下三等,各等中又分上、中、下,共九品。各州郡各設置選人機構,稱為“中正”,由它選拔、鑒別各州郡的人才,并按品授官。這樣一來,講究門閥現象,雖然形成于漢,魏晉時卻越來越嚴重了。所說“門閥”,即門第閥閱。不論任用官員、或者社會交際等活動,均講究門第高低。這是封建時代,地主階級內部家族的等級。顯貴之家稱為“高門”,卑庶之家則稱“寒門”。其中又各有高低等第,故稱“門第”。
詩人在詩中已一針見血地揭示了不合理現象的產生原因,惟恐人們不信,他又進一步舉出史事加以證實,使你無可置疑。這就是詩歌的最后四句——
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 馮公豈不偉? 白首不見招!
歷來的事實就是這樣:漢代金日磾(mì dí密笛)和張湯兩家的子孫,憑藉著先祖的遺業和蔭庇,從漢武帝到王莽篡漢為止,經歷了七個帝王(即中經昭、宣、元、成、哀五帝),世代都做著宮廷中的寵臣,享受著極大尊榮;而奇偉出眾的馮唐,從文帝做小官起到武帝時,已經七十多歲了,還得不到重用。李善注引了荀悅《漢紀》中說:“馮唐白首,屈于郎署(為中郎署長小官)。”這里有一段漢武帝與馮唐的對話挺有意思。有一日,漢武帝見馮公暮年為郎,即問曰:“何其老而不遇耶?”馮唐答曰:“文帝好文,臣好武;景帝好老,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矣”,于是,“三世不遇,老于郎署。”
詩人的批判矛頭,不僅直指當時(晉代)社會現實,而且還批判了歷史上的士族制度。在一系列的肯定與否定對象的對比中,使詩歌對現實的揭露更為深刻,也使詩歌本身的主題開掘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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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在借助詩歌說著自己的生活體驗,也是用詩歌所作的政治控訴:即控訴封建等級制度的罪惡。這正是本篇詩歌的題旨所在。
左思原是有著宏偉抱負的人,之所以不得志,并非他不具備雄才大略,實際上,他自少就“習文秉武”,才華橫溢;也不是由于他的姓名不為帝王、權貴所知,實際上,他是太康文壇的巨匠,聲名極高;況且他的胞妹左棻,又是當朝帝王(晉武帝)的貴嬪(僅次于皇后);左思自己也曾為當時顯要賈謐講讀《漢書》,并為其門下的“二十四友”之一。總之,他完全可以飛黃騰達。可是,冷酷的現實,使他終究明白,妨礙他仕進,限制他施展的原因,最根本的就是那個“寒門出身”。就是這個“門閥制度”使得左思獻身無門,報國無期,只能懷著無限的憤慨。《詠史》其二,以至整個《詠史》組詩(八首),就是他的生活寫照,他的感慨實錄,镕鑄著左思的生平理想,具有深厚的社會內容。他在我國文學史上地位的奠定,主要的不是由于什么《三都賦》、《齊都賦》,而是這組不朽的《詠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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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的藝術構成,也有自己的特色。例如托物寓意,肯定與否定對象的對比,以及自然妥貼地用典等藝術手法的配合運用,對豐富詩的思想內容和深化主題,以及增強藝術感染力,都起著很大作用。即使只是一首詩,也可窺見左思詩歌藝術風格的一斑。但是,“一斑”終究不是“全豹”。為了更全面地理解左思的風格和特色,不妨聯系其他七首,將整組《詠史詩》,加以粗略的分析。
首先,縱橫結合,才情一體
八首詠史詩,既可首首獨立,各體現一定的社會內容和意義,又用一條理想和情操的線,把各首詩串聯了起來,成為渾然一體。
詩其一,正面抒發自己的理想,實為這一組詩的序詩。其中有句云:“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
詩其二,寫遭受門閥制度的壓制而生悲憤之情,并揭示其社會根源。
詩其三,表示要以歷史人物(如段干木、魯仲連等)為榜樣,另辟途徑,以期報國。
詩其四,說自己甘于寂寞,決心著述,成就自己。
詩其五,再寫此路不通,而欲追奔許由。
詩其六,贊譽荊軻,借以披露自己的情懷,蔑視豪門權貴。
詩其七,用歷史上若干英才沉沒下僚,來自熨心中之不平(詩中指出:主父偃、朱買臣、陳平、司馬相如等人)。
詩其八,最后寫社會黑暗,決心走唯一的一條道路——避世,以求潔身自好。
這組詩把左思平生的理想和遭遇,以及豐富多變的感情融鑄了進去,在筆墨之間流蕩著英風豪氣,表現出一種激昂情調,形成勁挺雄渾的詩風。
其次,《詠史》具有獨創性的發展
“詠史”之作,最早起于東漢班固的《詠史》。但它“一詩詠一事”,只是客觀的復述。所以鐘嶸說它“質木無文”。后來,曹操的《短歌行》其二(“西周伯昌”),以及曹丕的《煌煌京洛行》,歷述了古代多人故事,但與己無涉。及至孔融《雜詩》第一,于抒己懷之中,舉古人自況,才具有后來左思《詠史詩》的規模。一直到左思系列組詩《詠史》出,“遂為古今絕唱”(明人胡應麟語),一種“名為詠史,實為詠懷”的詠史詩體,才真正形成。這是我國古代“詠史”題材,在詩歌體制上的創造性的發展。這對后世的詩人如鮑照、李白等人的詩歌,都有明顯的影響。
對于左思《詠史》詩的創造性的具體表現,后世有許多評述。清人張玉谷曾在《古詩賞析》作過很好的評析。它說——
(左思《詠史》) “或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證之; 或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斷之; 或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合; 或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
這段議論是很精彩的。在這里,還應當再加一條:“又往往錯綜史實,連類引譬,名為詠史,實為詠懷。”他的這組詩,不但內容充實,而且藝術技巧純熟,大大豐富了我國五言詩的風格,提高了古體詩的藝術水平,獲得后人的高度稱譽。
清人沈德潛在《古詩源》中贊曰:
太沖詠史,不必專詠一人,專詠一事,詠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見。此千秋絕唱也。后惟明遠 (鮑照)、太白能之。
黃子云也稱頌說:
太沖祖述漢魏,而修辭造句,全不沿襲一句。落落寫來,自成大家,視潘、陸諸人,何足數哉! (詳見《野鴻詩的》)
但鐘嶸卻有自己的說法。他在《詩品》中說左思之詩,“野于陸機”。實際上,他把“豪放”視為“粗野”。因此,清人劉熙載在自己的《藝概》中,表示不同看法——
野者,詩之美也。故表圣 (司空圖) 《詩品》 (即 “詩品二十四則”) 中有 “疎野” 一品。若鐘仲偉 (鍾嶸) 謂左太沖 “野于陸機”,野乃不美之辭。然太沖是豪放,非野也,視《詠史》 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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