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樸是一種風格。無論多么復雜的生活和無論多么復雜的情感,在高手的提煉之下,都能體現為質樸的詩和文;當然,在不同的高手筆下,也可以用完全相反的風格來表現這同一的內容。到了老年時期,我能容忍并欣賞多種不同的風格,而對于質樸則比較偏愛。
質樸,不只決定于生活,而更決定于作者的為人和他對生活的態度。如果作者不是市儈主義者或懶漢,不是玩世不恭或麻木不仁,他就可能捉摸透多方面的生活,在茫無頭緒的現象中發現秩序,在瞻前顧后的迷惑中確定方向,那就可能產生質樸。這是高級的質樸。
具有不同性格,不同命運的人,到了某個似乎能夠看見自己和人生的邊際并能做出“結論”的特定時刻,都同樣能直抒胸臆,至少寫出一首質樸的詩來,例如項羽和劉邦,一敗一成,各自都在命運決定之后,寫了一首流傳千古的詩。這兩首詩的內容和情緒正好相反,卻同樣寓含著非常值得玩味的感情,而在風格上又都是異乎尋常的質樸。
質樸雖然常常和坦率、明快等特點聯系在一起,較少裝飾,但并不等于無文。在藝術品里,有時少一些裝飾和拐彎抹角,說不定反而更能顯示真摯的感情。找到能夠負載住并表現出這些情感的恰當詞句,和這些詞句的恰當組合,就是最好的文。質樸美的表達,在藝術手段上是一種高的境界。
質樸是真情實感所喜歡選擇的一種外殼。這種外殼透明,柔軟,如果有一些作為支撐物的纖維,也稀疏得近于無物。因此, 它既能裝下豐富的情感, 而又不會阻礙情感的向外流動和散播, 不會限制和削弱詩的感染力。
用精雕細刻和濃筆重彩來追求華麗比較容易,而質樸的境界, 則很難只依賴一兩種手段來達到。質樸, 并不是不需要刻畫。華麗,也不是不需要刪減。追求華麗, 雖然也不免要在修飾的過程中鑿掉和抹去一些東西,但同時無窮盡的枝蔓又總是在不斷滋生, 結果是添加多于刪除,容易失于繁瑣,從而轉為庸俗。致力于質樸的刻畫, 則會極力設法消除那些包裹住和拖累著主體活動的各種累贅;甚至還可以有意略去一些次要的細節, 突出主干和精華,從平淡里顯出神奇。無所分辨,任意取舍,是最容易做到的;排除似是而非的東西, 減少水分,抓住主要特征并提煉到簡明的程度, 則需要智慧和眼力, 因此比較難辦。
自身原有的并不單調的色彩, 即本色,總是高于外加的無論什么樣的裝飾。
過分雕琢,容易和拙劣的做作相混同。質樸的風格可以追求,但只有徹底拋棄做作才能起步。虛偽是質樸的大敵。
當然, 華麗也是一種美。精雕細刻,濃筆重彩,也可以產生美。美可以多種多樣, 來自多種事物,但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包含美。有些東西,如果完全裸露出來,倒可能成為一覽無余的丑。如果美而又兼有質樸的特色,這種美就每每具有高的品格。
我和荒煤相識,不知不覺已達44年了。我們時聚時離,或近或遠,個人遭遇雖然小有差別,而悲歡離合的總命運卻大體相同。我們雖然不是“君子”,44年來, 在變幻莫測的風云下卻一直保持了一種淡淡的、互相尊重的友誼。特別近年來, 其芳、立波等相繼謝世之后,這樣的友誼就更加顯得珍貴了。現在, 荒煤在為自己50年來的散文結集的時候,囑我寫幾句話,我雖笨拙,也決不能緘默無言。
荒煤一貫自謙,在編這本集子的時候還在懷疑自己的文章的存留價值。我首先想說的,就是:對這個問題不必介意。
荒煤這些散文,對同時代的人,會使他們感到親切;對年輕人,則會使他們感到新鮮。老年人的這個親切感來自他們50年來的共同閱歷,青年人的這個新鮮感則來自他們對過去的新發現。這些散文雖然僅僅觸及了近代歷史的一些側面,也足以使人相信, 中國只能這樣走過來, 別無它途。散文里所寫的都是事實。未來的有志、有識之士在探尋道路,重新評價歷史的時候,大概也不能忽視這些存在過的事實。歷史可以過去, 而事實永不會泯滅。記載事實的散文將長期引起人們的興趣。
荒煤這些文章,在藝術上也有值得后學者注意的地方。
他文章的藝術特色主要是質樸。他的歡唱,惋惜,或悲歌,無不發自內心,真誠而少文飾。這與時行的某些以堆砌詞藻為能的水汪汪的文章大不相同,我擔心他會感到寂寞, 于是寫了一篇《質樸頌》。這篇小文, 不免有所解釋,有所辯護。但是,我毫無排斥別的風格的意思。只要稱得上是風格的東西,總會有人喜愛,總能存在下去的,而要求變革、處在變革中的現代人可能會更加喜歡質樸。
1982年7月20日
(本文錄自《當代》文學雜志,1982年第5期。
《荒煤散文選》,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賞析 質樸無華并且注重抒發情懷是荒煤散文的主要藝術特色。序文題為“質樸頌”,這種質樸不只決定于生活,更決定于作者的為人和他對生活的態度;具有不同性格,不同命運的人,到了某個似乎能夠看見自己和人生的邊際并能做出“結論”的特定時刻,才能夠直抒胸臆,至少寫出一首質樸的詩來;質樸常常是真情實感的表現。究竟這種理論上的高度凝練和概括是來自荒煤散文的哪些段落章節、哪個人物事件等等,我們不得而知,只在序文最后一部分里寫到一句——“老年人的這個親切感來自他們50年來的共同閱歷,青年人的這個新鮮感則來自他們對過去的新發現”——從中略有所見,知道不僅僅是序文作者在把握作品基礎上的闡釋和注解,更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融進了自己的理解、感悟和認識,使得序文所論不再拘泥于原作而顯得新鮮,“言之有物”。
由此可見,形式上的“質樸”,是一種“外殼透明”、“近于無物”的境界,常常遭遇到各種各樣的累贅、一些次要的情節,似是而非的東西,需要突出主干和精華,抓住主要特征并提煉到簡明的程度,這就要靠智慧和眼力了,很難只依賴一兩種手段來達到。為了進一步闡述清楚,序文將“質樸”與“華麗”進行了比較和辨析。在闡述“華麗”不能轉化為“庸俗”的同時,對它自身所蘊含的“美”進行了濾析和重新評估,從而把“美又兼有質樸”的特色上升到一種更高的品格上,揭示了“質樸”與“本色”或“虛偽”的統一或對立。這種將不可說、不好言的“質樸”解釋得如此具體、生動且活靈活現的方法值得評論文章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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