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
邑中園亭,仆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云,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辛棄疾自宋寧宗慶元元年(1195)被劾免職,家居上饒,在鉛山期思渡落成新居。他深為卜居之地“飛流萬壑”、“千巖爭秀”的風光所吸引,甚感“高處看浮云,一丘壑,中間甚樂”(《水調歌頭》),初離官場的清爽閑靜,使詞人想起隱居田園的陶淵明,他將鉛山的一座園亭命名為“停云堂”,即取陶潛《停云》詩題。隱居山水并未沖淡辛棄疾對國事和時局的殷切關注,并未熄滅升騰在他胸中的愛國熱情,更未消除他壯志未酬、報國無門的滿腔憂憤。這首《賀新郎》正表達了他的這種情感。
小序云“邑中”是指詞人晚年卜居的江西省鉛山縣,他嘗為鉛山的園亭各賦一首《賀新郎》,可惜這些詞作未流傳下來。而這首《賀新郎》是依于陶潛四言詩《停云》詩意而作,陶潛《停云》小序言:“停云,思親友也。”
開篇詞人便深沉地慨嘆道:“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平生孜孜為之奮斗的理想未能實現的人們對于時光的流逝格外地敏感,也格外地傷感。辛棄疾“我衰老得是這樣快呀”的感嘆正是基于對曲折、坎坷的人生遭際的反思,隱含著復雜的情緒,因此這一聲長嘆顯得深沉而凝重。小序已道明這首詞是“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而作,那么萬般情懷,此時此刻占據詞人心靈世界的是“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的悲哀。回首坎坷人生,知音至友有幾人呢?詞人悲嘆的不是單純的私人友情的稀落,其“交游零落”者亦并非只是一己之私交。能透徹地了解自己人生態度,理想抱負的方為知己,詞人所思之“友”,所感之“交游者”正是這樣的人生知己,是能夠理解他那抗金殺敵,光復中原遠大理想的知音。然而,這種知音寥寥,詞人怎能不悲憤地悵嘆呢?開篇即直抒胸臆中沸騰的激情,這真摯的感情攝住了讀者的心弦。詞人由“衰”聯想到滿頭銀絲,由“悵平生”而憶起曲折的遭際,不禁嘆道:“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白發空垂三千丈”一句點化李白《秋浦歌》:“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明白了這種意象的承繼后,我們可以體會到詞人的自發是緣愁而生,“三千丈”以夸張之筆強調了愁思的深重。“空垂”又包含了一種宿愿難嘗的凄涼感。只好將人間萬事都付之一笑,九州不同,如何能喜,如何能樂?因而這“笑”超越了“己喜”、“己悲”的層次,是無力挽回時局的苦笑。無奈之余,詞人將心緒寄托到大自然中,從秀麗的山水中聊得慰藉。詞人寄情于青山,山的形貌精神與我相似,我與青山達到了交融默契、合二為一的美妙境界,詞人在客體對象上注入了自我的情緒,使它成為有情之物,主體與客體之間產生了默契無間的感應,這正是古人追求的物我合一的境界。而辛棄疾能達到此境,并非如老莊之徒超塵出世、縱化自然。我與青山融合的契機何在?曰“情與貌,略相似。”《新唐書·魏征傳》記載唐太宗李世民曰:“人言魏征舉止疏慢,我但覺嫵媚”,辛棄疾用此事,暗含了自己的鯁直與魏征相象,而青山的挺拔直立恰與我之傲岸不屈、率直明正的品格相似。
上片,詞人的思緒縱橫廣闊,回首平生,寄抑郁之情于青山;下片,詞人依然緊扣“思親友”的主題,嗟喟知音難覓,而寄情于古人。
自己一杯濁酒,獨倚東窗,心緒悵然,想必淵明做成《停云》詩時也是這般風神情味吧!淵明《停云》言:“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塑造了一個因孤獨寂寞而思念遠方朋友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辛詞的抒情主人公與陶詩所寫多么相象啊!作者選取了一個巧妙的敘事角度,明言由己推想淵明,實為引導讀者由陶詩詩意推及詞人的心境,借此抒寫他無人理解的寂寞心情。“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這也是借古諷今,就古而言,“江左”指淵明生活的東晉,那些飲酒而又追逐名利的人怎能象淵明一樣領悟酒中的妙味呢?就今而言,“江左”指偏安江南的南宋小朝廷,那些當道者茍且求安,以出賣國家、民族利益來換取一己之樂,在國家危難時依然沉醉不醒,這種人又怎能理解詞人的心緒呢?“回首叫云飛風起”是詞人思想感情的又一次升華,這句點化漢高祖劉邦《大風歌》首句:“大風起兮云飛場”,氣勢磅礴不凡,寄激憤于豪放之中,詞人的滿腔怨憤只有向山云、山風宣泄,寂寞、怨憤的情感更加濃烈。“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出于《南史·張融傳》中張融語:“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辛棄疾的這兩句中,“古人”從狹義上理解,可以認為是指陶淵明,他慨嘆自己能揣知陶潛的心情,而詞人之心卻不為淵明所知。辛棄疾對于這首詞中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等句極得意,據岳珂《程史》載:辛棄疾每逢招待客人,酒席上“必令侍姬歌其所作,特好《賀新郎》一詞,”并自誦以上幾句,岳珂有一次言“我見青山”兩句與“不恨古人”兩句有點相似。的確這幾句詞句式句意有相似之處,但并不顯得重復,因此它們準確而形象地傳達了詞人孤寂、抑郁的心境,前者寫他只能與青山為侶,后者寫他只能在古人中尋求知音,反復渲染作者的情感。這樣,結尾的“知我者,二三子”一句,更流露出無盡的凄涼與悲憤。
這首詞抒寫了辛棄疾在政治上遭受排斥的滿腹怨憤之情,以及他抗金理想得不到理解與支持的寂寞心情。前人言辛棄疾“以文為詞”,這首《賀新郎》是辛詞中散文化傾向表現得極為典型的詞作,作者走筆如云,揮灑自如,詞句似行云流水般自然流暢,象“甚矣吾衰矣,”“知我者,二三子”等均為如同口語的散文化句法,但又不違背《賀新郎》詞牌的平仄調式。吳衡照《蓮子居詞話》曰:辛棄疾別開生面,“論、孟、詩小序、左氏春秋、南華、離騷、史、漢、世說、選學、李、杜詩,拉雜運用,彌見其筆力之峭。”這首詞正體現了這一特點。詞中熔鑄經、史語言,(如首句即出于《論語》),點化前人詩句,都自然渾成,毫無斧鑿痕跡,顯示了詞人駕馭語言的高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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