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
李白 《古風五十九首》 非一時作品,匯編為組詩,而冠以“古風”之名,約在天寶初年,即蕭穎士、李華等倡導復古的時候。各篇所詠,或以寓言、詠史形式對當時社會政治現象進行抨擊;或刺窮兵黷武的拓邊戰爭;或諷當時貴幸之徒恬侈驕縱;而“身欲為神仙者,殆十三四”(《韻語陽秋》)。孟棨 《本事詩·高逸第三》 云: “(李) 白才逸氣高,與陳拾遺齊名,先后合德。其論詩云:‘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與’?”李白以“復古道”為己任,他倡導遠挹《風》、《騷》,近錄漢魏,掃除六朝的綺靡的詩風。此篇列為 《古風》 中第一,是表現李白復古道革新文藝思想的一首重要作品。
這實際是一首詩論。開篇即明確表達出他“宗風騷,薄聲律”的意向。“大雅”,《詩經》 中的一部分,其中包括對周代祖先和周初建國事跡的歌頌;也有表現對西周末期統治者怨刺的詩。“王風”,《詩經·國風》 的一部分,是周室東遷后都洛邑(今河南洛陽市)一帶包括民歌在內的詩歌。實為“周風”。周王朝的雅詩演為地方性的風詩,正是周室陵夷的結果。稱“大雅”、“王風”乃泛指我國詩歌的傳統,統“風”、“雅”而言。《詩·周南·關雎·序》: “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詩經》 中的 《國風》 和 《大雅》、《小雅》,封建社會進步的文人常奉為詩歌創作的標準,杜甫亦有句云: “別裁偽體親 《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戲為六絕句》 其六)。這里首句意謂:《詩經》“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 的現實主義精神久已不見了! 詩人以感嘆起,劈空而來,發人猛省,接以次句“吾衰竟誰陳”?又是振聾發聵之語。《論語 ·述而篇》 載孔子語:“甚矣吾衰也”。“陳”者,陳述也。據記載,周代有“命太史陳詩以觀民風” (《禮記·王制篇》)的制度。“吾衰”,年老體衰,力不從心,本已可哀;“竟誰陳”,無處可以去陳述,豈不益增其哀!“吾”,從語意和全詩看是李白自稱,但它也表示自孔子以來的有志之士,多以風、雅為宗。陳子昂的“風雅不作”、“興寄都絕”,以至清人洪亮吉的“筆底居然絕點塵,卅年大雅藉扶輪”(《道中無事偶作論詩截句二十首》 其三),他們的主張都很一致。但三句又與四句緊相聯系。“蔓草”、“荊榛”都是荒蕪的意思。《王風》 委于“蔓草”,是因為平王東遷,終春秋之世,不能復振。迨至戰國時,各國都國無寧日,于是文苑更荊榛遍地了。
接著再作詳盡的敘述。“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 哀怨起騷人”。“龍虎”,向來喻英雄豪杰。《后漢書·耿純傳》: “因說(舞陰王李)軼曰:“大王以龍虎之姿,遭風云之時,奮迅拔起,期月之間兄弟稱王”。李白 《登金陵冶城西北謝安墩》亦云:“沙塵何茫茫! 龍虎斗朝暮”。此處專指戰國時七雄,即秦、楚、齊、燕、韓、趙、魏。班固 《答賓戲》: “于是七雄虓闞,分裂諸夏,龍戰虎爭”。《詩經》 以前的神話傳說,《易經》 中的爻辭,《書經》 中的文告,大都佶屈聱牙,不易讀懂。而從西周開始止于春秋中葉的 《詩經》,用比較豐富統一的語言記錄寫作,展開中國文學光輝燦爛的第一頁。梁啟超云:“現存先秦古籍,真贗雜糅,幾乎無一書無問題;其真金美王、字字可信者,《詩經》 其首也”(《要籍解題及其讀法》)。但是由于七雄之間你死我活的爭奪,從春秋中葉至秦,詩壇的荒蕪衰敗正是互相吞并帶來的惡果 (啖食,同義復詞: 吃。這里指吞并)。如此這般,以繼承、恢復和發揚“大雅”、“王風”為己任的詩人發出深情的浩嘆:“正聲何微茫”! “正聲”,原指純正的樂聲。《荀子·樂論》: “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也指合于音律的樂聲。嵇康《琴賦》: “爾乃理正聲,奏妙曲,揚《白雪》,發清角”。后用以喻和平中正的詩篇,即上面所說“風”、“雅”一類的詩。這一向被認為是《詩經》 中的優秀篇章,可惜長久不為世人重視,人們對它已經模糊了。本詩由始至終用“敷陳其事”的賦體,沿著文學發展的軌跡,條分縷析,闡釋分明。雖為詩論,但因“情韻以行”(沈德潛語),故又是以情感人的詩歌創作。在肯定“大雅”、“王風”為正聲的同時,李白認為以《離騷》 為代表的 《楚辭》 為 《詩經》 之繼起,故說:“哀怨起騷人”。屈原作 《離騷》,因稱屈原或 《楚辭》 作者為騷人。“哀怨”出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中:“屈平之作 《離騷》,蓋自怨生也”。《離騷》 是屈原生平思想最深刻的寫照。他“哀眾芳之蕪穢”,“哀民生之多艱”;他“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離騷》是以芳菲悱惻之辭,“如蜩如螳,如沸如羹”,表示出對國事紛擾不寧的憂思。早于李白的初唐詩人王勃說:“屈、宋導澆源于前,枚馬張淫風于后,談人主者以宮室苑囿為雄,敘名流者以沈酗驕奢為達” (《上吏部裴侍郎啟》)。把屈、宋和枚、馬一并加以否定了。盧藏用則說:“孔子歿二百歲而騷人作,于是婉麗浮侈之法行焉”(《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兩人都說靡麗詩風源于屈宋。《楚辭》 比 《詩經》華美、藻飾,但它未談人主的“宮室苑囿”,也少有名流的“沈酗驕奢”。李白不僅對騷人無貶義,還把他們視為“正聲”之繼! 司馬遷贊《離騷》 兼有“《國風》 好色而不淫,《小雅》 怨誹而不亂”,“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李白則曰:“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名榭空山丘” (《江上吟》)。這與杜甫說“竊攀屈宋宜方駕”(《戲為六絕句》 其五),“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詠懷古跡五首》 其二) 的看法相類,他們對騷人的卓識,與王勃、盧藏用是不可作同日語的。前面雖云“戰國多荊榛”指陳戰國時期文苑的荒蕪,而又將屈原等騷人之作特出于時,足見論詩之嚴正不阿,涇渭分明。
然而對待漢賦的態度,李白便截然不同了。“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揚馬分指西漢辭賦家揚雄和司馬相如。揚雄因向漢成帝獻《甘泉》、《河東》、《羽獵》、《長楊》四賦而聞名。司馬相如的名篇是《子虛》、《上林》二賦。這些作品“鋪采摛文”“理不勝辭”,也大多鋪排宮廷的豪華壯麗,苑囿的美景奇觀,帝王的巡游田獵等等;甚切歌功頌德,粉飾太平。所以揚雄到了晚年,也覺得這類賦“麗以淫”、“非法度所存、非賢人君子詩賦之正”,謂為“雕蟲篆刻,壯夫不為”,轉而研究哲學去了。“激頹波”,意為振起末流,為形式主義詩風開了先河。即如上述揚、馬之作。李白對漢賦也沒有采取一筆抹殺的態度,他說:“余小時大人會誦《子虛賦》,私心慕之” (《秋于敬亭送從侄耑游廬山序》)。他繼承了其中有益的東西。從總體看,漢賦雖也反映了漢帝國的強大聲威和物質文化的盛況,但因不少作品是“上有所感,輒使賦之” (《漢書·枚皋傳》),為帝王娛悅耳目的廟堂文學,而由他們掀起來的頹波,最后還是使鋪張揚厲、內容空泛的辭賦泛濫無垠了。“廢興”二句再多一層意思。事實也正是: 時代物換星移,陵谷變遷,漢賦后來也有所變化,如東漢末年的小賦,已由“體物”變為“言志”;由歌功頌德轉為揭露社會黑暗;不過詩歌“風”“雅” 的法度已經沉淪,終不能得到恢復了。舊稱守其法制曰“憲章”。《禮記·中庸》:“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朱熹注:“憲章者,近守其法”。這里指詩歌—— 《詩經》,更具體地說“大雅” “王風”(或稱“風”“雅”)的法度。也就是詩的“興、觀、群、怨”,“美”、“刺” 作用。換言之,即它的上以“補察時政”,下以“泄導人情”,“為時而著”,“為事而作” 的現實主義精神,“亦已淪”!回應開篇的 “大雅久不作”。
上面為第一段,敘述從先秦至東漢末的詩歌發展,結以“憲章亦已淪”,以見“大雅”、“王風”、“正聲”精神之衰微。第二段仍沿著詩歌發展的路子繼續作評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從字面上看,“自從建安來”是應包括建安時期在內。故今人有謂:“李白是將建安文學與六朝文學一概目為 ‘綺麗’、一概斥為 ‘不足珍’ 的。這顯然不很正確”。沈德潛云:“不足珍’,謂建安以后也” (《唐詩別裁》)。故今人亦有沿此說稱是指建安以后的詩歌。實際“不足珍”,并非一筆抹煞,而是不足以去珍視也。這對于建安時期的部分作品說,并無大錯。建安是漢獻帝劉協的年號(196—220),當時曹操、曹丕、曹植和建安七子馳騁文壇。他們正視現實,真實地反映出那個動亂時代的實況,而又富于憂國之思和“拯世濟物” 的宏愿。鐘嶸云:“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郁為文棟;劉楨、王粲,為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自致于屬車者,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于肘矣”(《詩品·序》)。建安詩歌直接繼承漢樂府民歌的現實主義精神,音調慷慨,感情激揚,語言清新,形成一種風格剛健質樸、內容與形式完美統一的詩風。劉勰對建安詩歌特色及其產生的原因作過深刻的論述:“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文心雕龍·時序》)。但同時也應看到,建安詩歌中也有一些“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 (《文心雕龍·明詩》)的“公宴”、“游覽”、“贈答”一類作品,這些詩篇雖也反映出詩人們身處社會動亂中,希求建功立業的慷慨情懷,但更多地反映了詩人們吟風弄月、宴集唱酬的閑適生活,有的作品還表現出消極求仙思想。總之,李白對建安文學的主流是肯定的,而從“蓬萊文章建安骨” 中,可知他是贊美建安風骨的。
建安以后的六朝文學,主張為文必須“貫乎道”,“濟乎義”的隋末大儒王通,歷詆南朝不少名家及其作品,稱謝靈運、沈約、鮑照、江淹、徐陵、庾信等為“小人”,為“狂者”,為“鄙人”,為“貪人”、斥他們的作品為傲、冶、碎、誕、淫、繁等等。隋開皇年間的李諤,不僅謂“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務吟詠”。就連“魏之三祖”,也斥為“雕蟲之小藝”。但李白并沒有全盤否定六朝文學,他對晉宋之際的陶淵明、阮籍、鮑照,尤其對二謝,更為敬重。“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 (《秋登宣城謝脁北樓》);“我來敬亭下,輒繼謝公作” (《酬殷明佐》);“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 (《金陵城西樓月下吟》);“我吟謝脁詩上語,朔風颯颯吹飛雨” (《酬殷明佐見贈五云裘歌》)。清人王士禎稱李白“一生低首謝宣城”(《論詩絕句》),可知并非妄言。
這時,李白才寫到他所處的盛唐時代。“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圣代”今所見注本多釋為“唐代”。這個釋義是不準確的。因為從高祖直至中宗時期的唐代文風,是屬于“文章道弊五百年矣”(自建安至武后約為五百年)的“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陳子昂 《修竹篇序》)的那個時代。從唐玄宗即位(712)才開始了唐代文化的“圣代”。這個初時勵精圖治的皇帝,為革除浮靡文風、恢復古道,特下了 《禁策判不切事宜詔》。這樣,“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實由主上惡華好樸,去偽從真,使海內文人,翕然尊古,有周文雅,再闡今日”(殷璠 《河岳英靈集序》)。由于“主上惡華好樸,去偽從真”和陳子昂等人的革新,形式主義的詩風才得到根本扭轉。“元古”,指有文字以前的時代。一般指秦漢以前。或稱太古、上古。《易 ·系辭》: “上古穴居而野處”,“上古結繩而治”。“垂衣”,猶言“垂裳”、“垂拱”。《易·系辭》: “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舊時用以諛頌帝王的所謂無為而治。李質《艮岳賦》: “仰黃屋之非心,融至道以垂裳”。“清真”,純潔質樸。李白 《送韓準裴政孔巢父還山》: “韓生信英彥;裴子含清真”。這兩句詩是對盛唐政績和文治的總的稱贊,也是李白對詩歌藝術“天然去雕飾”的要求。
接四句描繪出一幅天寶開元年間盛唐文學(主要指詩歌)光華絢爛奇情壯采的畫圖。“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政治清明的時代,乘時而起的詩人們,有如龍騰魚躍,顯露出各自的才華。這些作品的形式與內容交相輝映;而那些文人們,也如秋空的星群,光輝燦爛。李白這段話并無溢美之辭。試想這時期的詩壇,以高岑為代表的邊塞詩派;以王孟為代表的山水田園詩派;豪放飄逸的李白;沉郁頓挫的杜甫;以及其他燦如星群的諸家,形成的那種百花吐艷,云蒸霞蔚,氣象萬千的奇觀,千百年后,猶令人神往意馳。殷璠云:“既閑新聲,復曉古體。文質半取,風騷兩挾。言氣骨則建安為儔,論宮商則太康不逮,將來秀士,無致深惑”(《河岳英靈集·集論》)。內容與形式兼美,《詩經》的質樸典雅,《楚辭》的辭采華茂,唐詩正集其大成。而且克服了六朝至唐初詩歌中忽視內容、偏重形式的風尚,尤其是齊梁宮體詩“但貴輕艷”的影響,同時吸取了其中有益的文學技巧,更吸取了自齊永明至唐初逐步發展起來的詩歌聲律經驗。就這樣,經唐初百余年間不懈的努力,推陳出新,開拓出了一個彪炳萬世的新局面。
最后四句一轉說到自己,以意見志,結束全篇。孔子編過、刪過《詩》、《書》。“獲麟”,典出《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杜預注:“麟者仁獸,圣王之嘉瑞也。肘無明王出而遇獲,仲尼傷周道之不興,感嘉瑞之無應,故因魯《春秋》而修中興之教,絕筆于 ‘獲麟’ 之一句。所感而作,固所以為終也”。這幾句回應詩的開頭,說希望象孔丘那樣從事一番重要的文化事業,并不是去寫《春秋》 一類的歷史著作。《詩經》 有“美”“刺”,《春秋》寓褒貶,歸根結蒂,詩歌應以“風”“雅”為“憲章”,而自己這樣的論政議詩的詩歌,如能于世有益,也就可以絕筆了。
古人以詩論詩之作雖多,大抵為“絕句”,而又往往一詩詠一事。象李白這樣密切結合政治和詩歌的發展,綜論從《詩經》 至盛唐詩苑利弊,態度鮮明,力陳興“風”“雅”的主旨,且所論中肯,切合實際,不失為一篇重要的詩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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