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
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
清代的紀昀說李商隱此詩“極為曲折”,一語點中了它的特點。意蘊曲折含蓄,又不流于破碎散漫,一意貫穿,不枝不蔓,小詩中可見大手筆。
李商隱此詩寫于梓州 (今四川三臺)幕府后期。大中五年(851年),他當時在京都暫充閑官,抑郁不展;又逢喪妻,思鄉情切。于空虛彷徨之中,受梓州刺史、東川節度使柳仲郢聘請,前往梓州幕府。臨行,贈別友人的詩中說“京華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陽是夕陽”(《赴職梓潼留別畏之員外同年》),表現出行邁遲遲的感受;走到大散關遇雪,又吟詩云“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思妻想家之情油然而上心頭。所以詩人的劍外從軍,從一開始時心頭就蒙上了一層黯淡的色彩,而后一住幾年,漂泊他鄉,情緒自然更加低落惆悵,這就是這首小詩的基調。
詩一開始詩人的心情就很沉重。“定定”即“牢牢地”、“死死地”,指長期滯留不動;“天涯”指梓州,離長安一千八百多里,在當時未必能算作“天涯”,因此與其說是實指地處邊陲,不如說更多的還是詩人心理上的感受。詩人來到梓州,前后長達五年,留落異鄉,前程渺茫,看不出生活的轉機,深恐此生將就此湮沒,“定定”兩字,最能表現這種心緒。接著詩人將視點轉向早春的美好景物,抒發出一種依戀的心情。“依依”形容一種親切依戀的情狀,“物華”指春天的美好景物,“向”字既點明眼前所見為實物,又表現心中無限之向往。在這明媚春光之中,詩人的情感是深沉的、熱烈的,對春天的一切美好景物,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向往依戀之情。這種情調是“定定住天涯” 的一種反襯,也是一種合乎邏輯的延續,正因為詩人滯留天涯,苦悶孤寂無以排譴,于是自然而然地將自己的情感寄托于春光景物,在物換景移中取得心理上的平衡。因此,“依依向物華”的心情正是從“定定住天涯” 的處境中生出來的。
后兩句又是一轉折,詩人由眼前的百花爭艷,聯想到早已凋謝的梅花,發出由衷的感嘆: 最可恨的是梅花,為什么老是不等春回大地,就在去年匆匆地,孤獨地開花呢?這里詩人的用意是明顯的,寒梅總是年前先春而開,不與三春芳華,待到春天萬花爛漫,它早已花盡葉成蔭了。所以詩人對梅花并不是真的恨,而僅僅是一種怨恨,更確切地說是一種惋惜。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在群芳斗艷,萬紫千紅之際偏偏會“憶”起梅花,而“恨”它“長作去年花”,這才是詩人真正的意蘊所在。實際上,寒梅先春而開,不能與百花同享春光,正是詩人身世遭遇的寫照。他在早年就曾在一首詠梅詩中發出 “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十一月中旬至扶風界見梅花》)的感嘆,而詩人自己正是“早秀”而“不待作年芳”的沉淪漂泊者。故而在“依依向物華”時,會由眼前的群芳轉而“憶梅”,并從梅花早秀先凋、開不逢春觸發自己的身世之悲,面對欣欣向榮的春景,而這些并不屬于自己,這種感慨與劉禹錫的“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感受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人內心充滿了怨恨惋惜,益覺失意無聊。由此可見,梅花的遭遇也就是詩人的遭遇,詩人對梅花的感嘆也是對自身的感嘆,如此讀詩,方豁然開朗,并深深地理解詩人胸中的塊壘。
這首詩從“住天涯”而及“向物華”,由 “憶”生出“恨”,層層轉折,一氣貫穿,而自傷身世的正意始終藏而不露,這正是詩人創作的造詣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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