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琬
月去疏簾才幾天,烏鵲驚飛,一片傷心白。萬里故人關(guān)塞隔,南樓誰弄梅花笛? 蟋蟀燈前欺病客,清影徘徊,欲睡何由得?墻角芭蕉風(fēng)瑟瑟,生憎遮掩窗兒黑。
宋琬一生屢遭變故,生活道路坎坷。順治七年(1650年),因“逆仆構(gòu)誣下獄”,康熙元年(1662年)山東于七造反,又被族子誣告“與聞逆謀”而下獄,這就是詩人在《壬寅除夕作》一詩中所說的“十年重墮井,兩度恰逢寅”(順治七年為庚寅年,康熙元年為壬寅年)的遭遇。后由于山東巡撫蔣國柱“力白其誣”,詩人才得以康熙三年(1664)放歸,流寓吳、越間。此時他的心境正如他在《答方麗祖書》中所說的:“視此七尺,已為剩物,故凡歌舞玩好,可驚可愕之事,舉無足以動其心者,唯朋友一倫則有不能忘情于中者?!贝嗽~擬寫于放歸以后流寓于吳越之路途。譚獻(xiàn)認(rèn)為是“憂讒”(見《篋中詞》),這評價是恰當(dāng)?shù)模~中強(qiáng)烈地滲透著詩人如驚弓之鳥的憂患意識。
起首三句緊扣題目,寫詩人隔簾望月的情景。首句寫的是月近疏簾,其實(shí)是人望明月,“才幾尺”是人的感覺。二三句主要寫詩人眼中的月色?!鞍住弊直臼倾y輝皎潔之意,但一用“烏鵲驚飛”烘托,二用“傷心”兩字加以修飾,就使“白”字帶有強(qiáng)烈的感傷色彩,在讀者心目中喚起憎惡可怖的情緒。“烏鵲驚飛”脫胎于曹操的“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見《短歌行》),突出了月夜的陰森可怖,表現(xiàn)了詩人如驚弓之鳥的恐懼心理,從中可看出兩次牢獄之災(zāi)給人心靈上留下的創(chuàng)傷,令人黯然傷神。這就為后面的懷人作了有力的鋪墊。
月亮本是無情物,但對旅人來說,卻最易觸動旅思情懷?,F(xiàn)在詩人在孤寂的逆旅,感傷的月夜,就很容易產(chǎn)生故人之思?!叭f里故人關(guān)塞隔,南褸誰弄梅花笛?”這是寫詩人的懷人情緒?!叭f里”形容相距之遠(yuǎn),“關(guān)塞隔”說明,天南地北,山高水長,相見之難。下句回憶往事,寫兩人在南樓游樂,詩人聽故人吹笛的情景。“南樓”,典出東晉庚亮同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樓(在武昌,又名玩月樓)詠謔作樂之事(見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此處當(dāng)只是泛指游樂地點(diǎn)?!懊坊ǖ选庇须p關(guān)意義,一是點(diǎn)出游樂的時間,即在梅花開放的季節(jié),詩人與故人同游;二是指故人所吹的笛曲名?!懊坊ā保粗傅亚睹坊洹?。古詩中常用以表現(xiàn)羈旅懷鄉(xiāng)之思,如高適《塞上聽吹笛》:“借問梅花何處落?風(fēng)吹一夜?jié)M關(guān)山?!崩畎住杜c史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抒發(fā)的都是這種情緒。因此,對這句詩我們可作這樣理解:回憶以前,在梅花開放的季節(jié),我們在南樓賦詩飲酒,你吹著優(yōu)美動聽的《梅花落》笛曲,那是多么歡樂美好的時刻啊;而現(xiàn)在我們天南地北,相隔千里,同游已不可能,還會有誰來給我吹笛呢?這樣,聯(lián)系上句詩考慮,四五兩句詩就深刻地揭示出詩人對故人的相憶之深和相見之難的矛盾,“誰弄”兩字,雖是明知故問,卻有力地表現(xiàn)出詩人懷人而不得的失落感和悵惘情緒,從而把詩人的懷人之思渲染得十分濃烈。
下片轉(zhuǎn)入敘寫詩人難以成眠的憂思。過片的“蟋蟀燈前欺病客”一句仿佛是劈空而來,突兀而起,其實(shí)卻是承上啟下,意脈連貫。如果說上片所寫的望月之人還隱在簾內(nèi),那末下片一開頭就把他推到幕前,一露真容。原來這是一個備受鐵窗摧殘、身體虛弱的“病客”,這就同上片發(fā)生聯(lián)系。又正因?yàn)樗柦?jīng)憂患,飽含辛酸,因此他愁思難眠,別具情懷,這就有力地引起下文。蟋蟀當(dāng)然不會“欺”人,但當(dāng)詩人懷人而不得,想安息病體的時候,卻聽到蟋蟀的歡叫聲,在詩人看來,仿佛是它和自己故意作對似的。一個“欺”字,不僅以動寫靜,更是用擬人手法,移情于物,把詩人憂讒的悲憤和受欺的委屈情緒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二三句寫詩人月下徘徊的情景。詩人因在燈前被蟋蟀吵得心里發(fā)煩,于是離開房間,走向庭院,卻又見月色如洗,一片“傷心白”,于是“清影徘徊”,更是“欲睡無由得”?!扒逵芭腔病碑?dāng)是指詩人在月光下來回走動的樣子,因他身體不好,自不會有李白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見李白《月下獨(dú)酌》)的雅興,其情懷也比李白的更為悲苦??傊?dú)宿孤館,又是病魔纏身,無論是燈前還是月下,所見所聞,無不是獻(xiàn)愁供恨,使人欲睡不得。其愁苦之情懷真能催人淚下。
詞至此,寫人失眠仿佛無以復(fù)加,但高明的作者卻并未就此打住。“墻角芭蕉風(fēng)瑟瑟,生憎遮掩窗兒黑?!痹娙藦臅r間角度落筆,拓寬意境,進(jìn)一步寫出詩人失眠的嚴(yán)重性,從而可見愁思的深廣,可謂別開生面。上句寫芭蕉擾眠的情景。此時詩人當(dāng)已強(qiáng)迫自己滅燈就寢,但是躺在床上,依然毫無睡意,只聽到風(fēng)吹芭蕉的瑟瑟聲、真是愁枕聽秋聲,越聽越煩。于是盼望天明。結(jié)尾句寫出盼望天明而不可得的怨恨情緒。詩人不僅怪芭蕉吵得自己一夜不得安眠,更恨芭蕉把窗兒遮黑,使得老天遲遲不肯天亮。“生憎”,就是最恨的意思。草木本無知,初看似乎怪得無理,細(xì)思,詩人一“憎”,就深刻地寫出了他徹夜未眠,被愁思煎熬的苦惱情狀,比起溫庭筠的“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的詞意來,不僅別具情趣,而且筆法更直露,感情更激烈,因而也更感人。
董蒼水說宋琬的詞“多商羽之音,秋飚拂林,哀泉動壑不足喻其崢嶸蕭瑟也?!?見《二鄉(xiāng)亭詞小引》)這首詞詞意凄清,哀切動人。結(jié)構(gòu)上從望月到懷人,從懷人到寫失眠,峰回路轉(zhuǎn),層層遞進(jìn);描寫時運(yùn)用烘托、擬人等手法,善于借景借物傳情,因此既形象鮮明,又含蓄蘊(yùn)藉;用語蒼勁有力,而又自然成趣。因此,他的詞雖然與詩文相比,少得可憐(《二鄉(xiāng)亭詞》只收有一百五十來首詞),但“甫脫稿輒為好事者袖去?!?見《二鄉(xiāng)亭詞小引》),當(dāng)不是憑空杜撰。也無怪沈雄要稱他為“填詞老手”了(見《古今詞話》)。
上一篇:李白《蜀道難》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劉禹錫《西塞山懷古》原文|譯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