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言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
經濟文章磨白晝,幽光狂慧復中宵。
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
心藥心靈總心病,寓言決欲就燈燒。
這首詩作于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其年龔自珍再次赴京參加會試,不第,為長居京師,捐資充任 “內閣撰文辦事中書舍人”。內閣中書雖為不入品位的芝麻官,但值入內閣,得以閱讀內閣豐富的藏書和歷代文書檔案,更開闊了他的視野,豐富了他的閱歷,使他能“誦史鑒,考掌故,慷慨論天下事。”龔自珍面對科場的黑暗和仕途坎坷,自然郁憤,自然不平,但他并沒有改變關心國事、留意世情的初衷和變革社會的強烈愿望,寫下了大量抨擊時政、主張變革的詩文。但這些開一代新風、影響過清季民初幾輩思想家的詩文,與他在仕途上的際遇一樣,被攻擊為驚世駭俗的“呆文章”,當然更談不上被清廷重視和采納了,龔自珍甚至還因為這些代表他政治主張的詩文而橫遭猜忌、排擠和傾軋,直接影響到他的升遷。
正是這種變革社會的強烈愿望與腐朽黑暗的社會現實使龔自珍產生的矛盾心情和內心無法解脫的“心病”,促使他“寓言決欲就燈燒”,促使他收狂向禪,要“一卷金經香一炷,懺君自懺法無邊。”(《驛鼓》之三)從佛教的教理中去尋求解脫,尋求安慰,尋求慰藉。自珍“幼信轉輪,長窺大乘”(《齊天樂序》),嘉慶二十一年 (1816年)在蘇州過訪歸佩珊時,歸即稱其為“定庵居士”,贈詩有“驚才艷古佛,妙想托蓮臺”之句(《代簡寄定庵居士,吉云夫人》)。其年,又拜江沅為師,修習佛法,并封筆戒詩,潛心鉆研佛學,儼然佛門中人。但龔自珍雖然禮佛參禪,研習教理,卻不能忘懷于社會現實,未及一年又再次開筆,詩情文思如萬斛泉源噴涌而出,一發而不可收拾。
“又懺心一首”,從詩題看,作者在此之前還有一首 “懺心”,《龔自珍全集》未見收錄,恐已佚。“懺心”是指內心的懺悔、反省。那么,作者是如何反躬自問,剖析內心的苦悶并試圖找出解決辦法的呢?開首四句:“佛言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經濟文章磨白晝,幽光狂慧復中宵。”“劫火”,佛教術語,所謂“劫火洞然,大千俱壞” (《新譯仁王經》下),是一種定期而來、能夠毀滅世界萬物的火災。“經濟文章”,指作者撰寫的經邦濟世的文章,如《平均篇》、《明良論》、《乙丙之際塾議》及以后的 《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等。“幽光”,指新奇的想法、主張、玄思妙想。“狂慧”,佛教術語,指雜亂無章、狂放不羈的智慧。《觀音玄義》稱:“若定而無慧者,此定名癡定,譬如盲兒騎瞎馬,必墮坑落塹而無疑也。若慧而無定者,此慧名狂慧,譬如風中然 (同燃——編者)燈,搖蕩搖蕩照物不了。”是什么東西竟能像千年怒潮一般洶涌澎湃,勢不可擋,就連那能毀滅世界萬物的劫火也奈何不得呢? 白天反復琢磨怎么寫作經邦濟世的變革文章,一到萬籟俱寂的中宵深夜,則幽光狂慧,思緒萬端,妙想灼見不斷涌入腦海。從這后兩句可以看出作者全身心地投入變革社會的熱情之中,文思洶涌,情不能自禁,每每由白晝到中宵,孜孜以求,表現出強烈的熱望和堅定的決心。但他的這些主張和想法卻得不到保守的王公大臣的理解和支持,反被指斥為風雨飄搖中的燭光,恍恍惚惚,既不中看,也不中用。所以作者憤而以 “狂慧”、“幽光” 自嘲,其實隱含著滿腹的怨氣和不平。至此我們可以明白作者所謂的千年怒潮原來是指激蕩在他內心的強烈的變革社會的激情和憤世嫉俗的氣概,是狂慧、是野馬,如奔騰了千百年的怒潮狂濤,澎湃洶涌,這豈是只能毀壞世界萬物的劫火所能平息的?
“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揮劍”,佛家有“慧劍”之說,即用自己的智慧之劍,理性之劍斬斷一切煩惱,故白居易有所謂“斷癡求慧劍,濟苦得慈航”之說。作者《湘月》詞也有“怨去吹簫,狂來說劍”之句,“簫”象征哀怨愁郁,“劍”象征雄心大志,每當要求變革的強烈愿望像潮水一般洶涌而來,而變革主張又無法實現、反而遭受巨大挫折、造成內心無法解脫的苦悶與痛苦時,只有竭力地用智慧之劍、理性之劍去斬斷洶涌的文思、激蕩的感情; 然而這種潮涌和情感,卻又纏綿悱惻,難舍難分,只得拿起洞簫,來排遣自己內心的苦悶和怨憤之情。但強揮慧劍和吹簫遣愁也只能收效于一時,心藥并不能平息胸中激蕩的熱情,反而增添了心病。如何才能消除“病根”呢?看來只有將那些體現自己幽思妙想、救治時弊、寓意深刻的詩文付之一炬,一燒了之了!“心靈”,指胸中洶涌澎湃的思緒、激蕩的思想感情。“心藥”,佛家語,《秘藏寶鑰》云: “九種心藥,拂外塵而遮迷”,指佛家的教法能療眾生之心病而言。心靈,心藥,皆指代表作者政治社會變革思想的主張,抒發內心苦悶郁憤的詩文。“寓言”,《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莊周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指用含蓄的語言寄寓作者用意、理想的詩文,其意義與心靈、心藥相類。
這首詩題為“懺心”,欲反躬自問,要懺悔,要尋找出路,雖有“寓言決欲就燈燒”,要揮劍吹簫除心病這樣沉痛的表達,但縱觀全詩,仍充溢著澎湃、激越的變革激情,題曰“懺心”,正反映了作者當時彷徨、猶豫、苦悶、進退失據的矛盾心情,是內心的獨白,語語率真,那份無奈,那份落寞,那份凄苦,那份不平,那份怨氣,那份反抗,躍然紙上。作者以“懺心”的形式,反映自己那份不得伸展的雄心,郁悶的心志,反映了禪宗內自省察的影響之深。因此,本詩也可歸入禪詩之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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