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言
侭飄零盡了,何人解,當花看?正風避重簾,雨回深幕,云護輕幡。尋他一春伴侶,只斷紅、相識夕陽間。未忍無聲委地,將低重又飛還。疏狂情性,算凄涼、耐得到春闌。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稱清寒。收將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繞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淚痕點點凝斑。
楊花,即柳絮,這是文人吟卷中習見的題材。然而自東坡妙絕千古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出,雖不能說“余作盡廢”,至少也是曲高難繼,欲求可仿佛其高情遠韻之佳構,確實很不容易。
然而張惠言的這首楊花之作,卻以其特具的聲情意境,別開生面,嗣響著東坡。
惠言嘗館于歙縣金氏,為諸生輯《詞選》一書為課業之資。以比興寄托、微言感動為旨,不徒尚雕琢。自此書出而常州詞派以成,風氣為之丕變。其所自作《茗柯詞》亦大雅遒逸,能開倚聲家未有之境。這首楊花詞,也是如此。它立意高卓,而又含情宛轉。正如其《詞選序》中所謂:“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
楊花,這卑微的小花,它的文學形象過去并不高大,也缺乏奪目的光彩。“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見于老杜的《漫興》;“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出自韓愈的《晚春》。差不多都是負面的形象。《夷堅志》提到完顏亮的《昭君怨》,其下闋云:“錦帳美人貪睡,不覺天花剪水。驚問是楊花?是蘆花?”比較剛健,但卻是形容飛雪的,而且還要把一半的“榮譽”歸之于“蘆花”的名下。真正能夠攝取楊花的神魂,摹寫盡致的并不多。前面提到的東坡《水龍吟》和章質夫的原唱之作,可謂是此中錚錚了。然而玩味章詞,巧麗而外,余味不多。頂多不過如結拍所云“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抒發一點閨中少婦對游冶不歸的蕩子之怨情而已。東坡詞則借拋家傍路、無人憐惜之楊花,極力抒寫淪落風塵的女子之苦情、恨思。在主題的熔鑄上,要比章作深刻得多,這也就是它盛傳千古的一個重要原因。
不過,就我個人的感覺而言,楊花,只有到了皋文的筆下,才一洗前此的種種疵垢,而被賦予一種高潔堅忍的品格。他筆下的楊花,實際上是一個高節直行而又沉淪不偶的文士之化身。說穿了,乃是作者本身未仕之前的心態的寫照。張惠言高才博學,早獲時名。十四歲即為童子師。然而科舉場中,卻不順利。直到三十九歲才中進士,四年后就去世了。此詞作于未仕之前,以飄落之楊花,狀畸零之身世。閱世千塵,填胸百感,一齊奔赴筆端,變化騷雅,遂為奇作。如果說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竹以子猷為知己的話,那么皋文此詞算得上是楊花知己無疑了。
詞的上片,寫不甘零落的種種情態。“侭飄零盡了,何人解,當花看?”一嘆而起,直貫篇末,以掃為生的技法。任憑它飄零凈盡,又有誰知道它的價值?同情它的遭遇?理解它的追求呢?語氣如此悲郁,難道僅僅是為吹盡的柳綿嘆息嗎?它分明是在為懷才不遇、蹉跎向老的孤寒士子而悲嘆呵!“正”字領取的三個排句,是旁插之筆。它侔色揣稱,深華精妙,將一段護持名花的珍重情狀意,寫到了十分。適與任其在冷漠中自生自滅的楊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反差。這里有擋風的重簾,遮雨的深幕(帷蓋曰幕)和驅鳥的鈴幡(幡,旗也。彩幡系鈴,用驅鳥雀)與這些命運的寵兒相比,楊花的遭遇實在是太凄涼了。作者正是用這種鋪墊的筆墨來拓寬題面、深化主題,著重渲染其落溷飄茵、浮沉異路之悲慨的。“尋他”二句,擬人之法。為飄蕩虛空的楊花設想:去尋訪相與嬉春的伴侶吧。那些姹紫嫣紅的花朵,如今只剩下斷紅殘粉,與自己一道飄墜于夕陽的余輝中。一縷哀情,盤旋于虛際,可謂凄艷入骨。“未忍無聲委地,將低重又飛還”,兩句純乎寫情,筆墨為之一換。微細的楊花,不象其他花卉,有過輝煌的過去。它默默無聞,不為人重。然而,它也有著熱烈的憧憬,也有著肯定自我的愿望。“棘花如米小,也作牡丹開”呵!寫楊花之不甘隕滅,欲落還飛,正是表現孤寒士人的掙扎和追求。亦花亦人,兩面關合之妙筆。
下片則著重于性格的描寫,從這絕不起眼的楊花上,發掘出偌多的高尚而近乎悲劇的美德來,其手眼之不凡,真能截斷眾流、別開蹊逕也。
過片兩句,另起一意。突出了它耐得凄涼和寂寞之性格。以“疏狂”易“顛狂”,雖只換一字,便轉“輕薄”為“豪宕”,頓有霄壤之殊了。一篇翻案文章,即從此處開始。接著連用三個短句,極寫其品格之超遠。“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稱清寒”,是撮梅魂月魄、雪意花情以鑄就楊花之清神遠韻。這大概是自有詩歌以來,對楊花的最美的描述和最高的評價了。當然,這不過是寄托之筆,是詞人身世之感與胸襟意度的一種外化的表現。
花的品格既如此不凡,故其無聲隕滅之悲,自更強烈。后面四句,亦承亦轉,專就此意生發。“收將”兩句,與前片之飄零、重飛之意相呼應,寫墜地前的掙扎,返虛入渾,字字傳神之極筆。“春恨”云何?流光易逝,事業無成之悲思是也。壯圖難遂,只好裝載起滿懷春恨,化為一天的愁影,任它飄蕩云山之間,去渲泄自己的悲苦,去訴說自己的不幸。思奇而筆超,千古名句,持較賀方回“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之句,未必多讓也。“愁影”,自張先“無數楊花過無影”變出,一經點染,無影之楊花,俱化愁痕,可謂工于述情。結拍兩句“看取青青池畔,淚痕點點凝斑”,寫楊花之終于墜落池中。“看取”,猶云“請看”。“取”,語助也。請向池上看吧,那斑斑點點的淚痕,都是飄墜的楊花呵!古代有楊花落水,化為浮萍的說法。東坡的《水龍吟》也有“遺蹤何在?一池萍碎……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之描述。皋文此處略師其意,以為沉淪沒世的斯文一慟。筆隱而意深,與髯坡有異曲同工之妙。
清人說詞,崇尚寄托。馮煦《蒿庵論詞》亦云“詞以不犯本位為高。”所謂“本位”,即一章之題旨。要寫得含蓄,不宜于字面上宣泄無余。文字本來有兩種功能:指示性和暗示性。直捷了當、淋漓盡致,固不失為一種風格。然若隱若現、喚起聯想,玩味而后得之,何嘗不是文學的勝境?此詞之妙,就在于托物寄意,不即不離。將身世之哀感,調融于絮影翻飛的物象之中。處處說法,處處指人,空靈蘊藉,一片化機。這是一曲寒士不遇的哀歌,不得與尋常呤弄風月之作等量齊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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