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展轉不相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這是一首漢樂府古詩,《樂府詩集》編入“相和歌辭·瑟調曲”,題解云:“言征戍之客,至于長城而飲其馬,婦人思念其勤勞,故作是曲”。但這首詩已不盡是古題原意,主要寫一個思婦對于遠在他鄉行役的丈夫的思念,反映了當時“徭役遠,內外煩。近者數千里,遠者數萬里,歷二期而長子不還,父母憂愁,妻子詠嘆”(桓寬《鹽鐵論》)的社會現實。
詩的前八句,兩句一層直抒思念之情。首二句以河畔青草起興,也可看作是實寫春望情景。春天來了,觸目的是一派蔥青的草色,那草沿著河畔青下去,青到沒有盡頭,似乎一直青到了丈夫的身邊,這就不期然地勾起了對于丈夫的思念。春天本是令人歡欣的季節,但思婦孤凄一人,樂景反更容易激起她的哀情。河畔草也許已經青過不只一回了,年年見草綠,歲歲盼夫歸,其景其情,可悲可憫。兩句連用了兩疊字,讀來音韻回環,意致綿邈。古詩“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即從中化出。“綿綿”義含雙關,既指青草之連綿不絕,也指情思之纏綿不斷。次二句一轉。前面剛說“思遠道”,這里突以“遠道不可思”反接,筆墨變化,令人莫測。“不可思”非不愿思,而是思不可及,思之徒勞,是一種帶有辛酸無奈意味的反語。“宿昔”,猶昨夜。昨夜剛夢見親人,足可說明不是“不可思”而是思之甚苦,以致冥想入夢,從反跌中將詩意遞進一層。五六句,先以“夢見”順接,再以“忽覺”轉折。昨夜夢見了親人,具體情景如何?只以“在我傍”三字交待。夫妻久別,自有千言萬語要說,然而還未來得及開口,甚至還未來得及看清對方面目,便忽然驚醒,方知丈夫還是遠在他鄉。連夢中的會面也是短暫的,一覺醒來,其懊惱悲切自不必說。七八兩句,是夢醒后對自身處境帶著理性的認識,似是自寬自解之詞,然強自寬解,愈透悲切。八句采用民歌常見的接字法,上下鉤聯,一氣呵成,而又隨處換意,將思婦既纏綿執著又迷離飄忽的情思細膩真切地展示了出來。
“枯桑”四句,換出新境。先以隱喻寫出對丈夫的埋怨:枯桑無葉,尚知天風,海水不凍,尚知天寒。言外之意是:你長期奔波在外,難道就不知道久別的痛苦?后以直言寫出對鄰里的埋怨:那些遠方歸來的鄰居,只顧自家人親熱,誰個肯來問候我一聲?從其略顯失態的怨聲中,更見出對丈夫的思念之切:而鄰人的相“媚”歡欣,也進一步反襯出思婦的孤寂凄涼。
最后八句,再掀波瀾。思婦想念得正苦,突然有人捎來了丈夫的書信!古人將信函夾在兩塊刻成鯉魚形的木板中,故稱“雙鯉魚”。“烹鯉魚”,謂打開信函。古人席地而坐,兩膝著地,足跟墊著臀部,若直起腰來,身子似乎變長了,稱“長跪”,是一種表示恭謹的坐姿。“呼兒”、“長跪”兩句,寫出接到來信后家中熱鬧喜悅的氣氛及思婦急不可待、恭謹忐忑的復雜心情,情景生動如畫。末二句點明來信內容,純為關切思念之語,令人欣慰,但卻回避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何時回家呢?未言歸期實際暗示出歸家無期,思婦還得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期盼下去!思婦讀完信后的悵惘、失望和痛苦,俱在不言之中,以出人意表的喜劇形成,完成了一個令人嘆惋的悲劇的結尾。
詩篇善于借助一個又一個典型的細節來表現思婦情緒,血肉豐滿,景象歷歷,如聞如見。情節若斷若續,用韻無拘無束,從起伏跌宕中一層深似一層地展示思婦復雜而微妙的內心世界,充分體現了民歌不遵軌范、純任自然的創作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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