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此詞寫深閨中思婦傷春懷人的愁苦心情。首三句描寫其居住環境:高樓深院,重重簾幕低垂;庭院內外,楊柳成行,煙籠霧罩,烘托出幽深、迷茫的氛圍。“玉勒”二句,寫抒情主人公——思婦出場。她懷想丈夫而登樓眺望,但因樓高簾阻,望不見丈夫“游冶處”的“章臺路”。“章臺”,本是漢代都城長安的章臺街,因唐代許堯佐《章臺柳傳》以章臺為背景寫妓女柳氏故事,后世遂以章臺代指歌妓聚居之地。本詞指思婦的丈夫游樂處。“玉勒”,玉制的馬籠頭。“玉勒雕鞍”,形容車馬的華貴,點明丈夫高貴的身份。此二句從思婦的角度寫丈夫在外縱情游樂,側面寫出思婦獨居深閨的苦悶,一筆而關合雙方,用筆簡練。思婦因苦悶而登樓,欲騁目舒憂,但章臺不見,更增愁苦。由此回看前文,則“景語”皆成“情語”。深深庭院,重重簾幕,與外界隔絕,終日獨居其中的思婦,其孤獨苦悶可知。春日楊柳,婀娜多姿,最易觸動少婦春情,所謂“柳眼梅梢初破凍,已覺春心動”。丈夫只顧在外尋歡作樂,思婦獨守空閨,自然見柳生愁。唐代王昌齡表現過少婦類似的心境:“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閨怨》)。首句三疊字“深深深”,不僅是寫庭院的幽深,也是思婦獨居時的心理體驗。李清照對此感受深切,故有強烈共鳴。她在《臨江仙》詞序中曾說:“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其聲即《臨江仙》也。”
上片著眼于空間烘托氛圍,下片則從時間上選擇意象。三月春暮,百花將零,青春即逝,傷春人已是生悲。而風雨交加,摧折群花、更添一層傷感。黃昏乃人歸之時,而丈夫自顧冶游作樂不歸,思婦閉門獨坐,其悲又進一層。“已是黃昏獨自愁”,又加“雨橫風狂”,可謂悲上加悲。過片兩句在寫景中表現出抒情主人公的幾層悲哀。“無計留春住”,表層寫無情的風雨催春,人在自然力面前無可奈何:深層寫思婦對無法招回丈夫共度此青春年華的無可奈何的悲嘆。對于自我的不幸命運,對丈夫的無情,思婦既沒有反抗的意向,也沒有怨怒的語言,只有沉重的嘆息、感傷。這典型地反映出中國封建時代婦女在命運面前逆來順受的特點。而這正符合詞人溫柔敦厚的審美理想。
結句緊承上意,寫思婦獨守空閨,無人可吐衷腸,寂寞中只得“淚眼問花”,可花又不語,顧自飛過秋千去。清人毛先舒曾分析結尾這兩句說:“因‘花’而有‘淚’,此一層意也。因‘淚’而‘問花’,此一層意也。‘花’竟‘不語’,此一層意也。不但‘不語’,且又‘亂’落‘飛過秋千’,此一層意也。人愈傷心,‘花’愈惱人,語愈淺而意愈入,又絕無刻畫費力之跡。謂非層深而渾成耶?”毛氏所謂“層深”,是指表情方式的層層深入而言;所謂“渾成”,是就意象所構成的完整境界而說。十四字之中,人眼含“淚”之貌,花飛秋千之態,人問飛花之聲,飛花之亂“紅”色彩,構成一聲、色、態具備、物我交融、動靜相間、情思豐厚的渾然一體的審美境界。而有情之人與無意之花相互映襯生發,又使境界富于張力。
全詞結構嚴謹。上片之“庭院深深”,為登樓“不見章臺路”埋下伏筆,下片之“亂紅飛過”是直承“雨橫風狂”而來;開篇的“庭院”與結句的“秋千”也相互補充,前后照應。針腳綿密,幾滴水不漏。
上一篇:杜甫《蜀相》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納蘭性德《蝶戀花》原文|譯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