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清真集》編這首詞于“夏景”卷內,其實,它制作的本旨是藉寓居所見雨霽風光抒發久客思鄉心緒,雖情緣物生,然亦為物主,非同于一般的泛泛寫景之篇。
在室內細細焚燒香料,以輕煙氤氳,驅解盛夏時潮濕悶熱的氣息,開端“燎沉香”云云即緊扣特定季節現象著筆,進而給全詞拓出天地。“鳥雀”二句轉寫室外景物。下過一夜雨,連鳥雀似乎都有些不耐煩了,清晨就于屋檐下窺探天氣,嘰嘰喳喳,急語盼晴。“呼晴”,將鳥語充分擬人化了,使之具有主觀指向性;而一個“窺”字,又生動形象地摹畫出鳥雀伸頭探腦、往回跳躍的焦躁情態,這些都源于它們恐細雨濕羽、切望在晴空里振翅遨翔的本性,可稱傳神之筆,不讓下面三句。“葉上初陽”云云描寫雨后風荷:水面清碧圓潤的荷葉本來承聚著夜間降落的雨珠,但朝陽初映,很快便干了,晨風吹拂,一張張輕輕搖曳,儀態萬方。這里通過“舉”字,體達荷葉宿雨干后、卸去負重而亭亭玉立于水面的景象,歷歷如畫,極得王國維的贊揚:“美成[蘇幕遮]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人間詞話》)。
上闋純然寫景,清新俊逸中多得自然之致;下闋轉而抒情,徑言“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率然袒露胸中襟懷,不避淺直,也未覺淺直,主要是由于情感的濃摯。從設思構意上來看,可能是就眼前的風荷涼面聯想到江南水國風光,才觸引起還鄉懷歸之念,隨之即景過渡到情;只是在上下闋之處將聯接的線索省略了,形成一個間歇或空白,但那潛隱的深層脈絡卻貫注終始而未斷。按“吳門”,春秋時吳國都蘇州,別稱吳門;周邦彥系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原屬古三吳之地,故云,是以其[鎖陽臺]《懷錢塘》也說:“但夢魂迢遞,長到吳門”。又“長安”,今陜西西安,本為漢、唐故都,此處借以指當時的汴京(今河南開封市)。
最后三句順勢生發,敘寫了小楫輕舟的歸夢,雖然它與上闋的雨后景象相處在共同的時間范圍內,卻一虛一實、南北對列,各置于不同的空間場地。“五月”遙遙呼應開端的“溽暑”,正面點明仲夏時節;“漁郎相憶否”,引入江南湖澤的空間概念,但詞里不說自己懷鄉,卻問故鄉人還記得自己嗎,經過反筆宕出,更見京華旅居之久和思鄉之切,自然而然地推出“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不過,這搖著小船,輕悠悠地蕩進荷花叢的夢境卻無須鑿實以求,它或許是承上闋水荷清圓而來,藉真為幻,恍惚間作成了家鄉美景,設想身游其中;也許屬于幻中之真,本是對往日生活的回憶,因眷念情深,故不覺化入夢魂重現。總之,它是“故鄉遙,何日去”的形象化,所謂以景結情、情涵景中,更顯得余味無窮。
周邦彥詞善于鋪述,章法細密曲折,向稱富艷精工,但這首詞卻寫得清新疏朗,筆致靈動而不懈,情緒切摯卻無傷感氣,呈現出一種明快風貌,讀來教人悠然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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