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乾。
天寶十五載(756)六月,安史叛軍攻進潼關,杜甫帶著妻小逃到鄜州(今陜西富縣),寄居羌村。七月,肅宗即位靈武(今屬寧夏回族自治區),杜甫于八月間離家北上延州(今延安),企圖趕到靈武,為平叛效力。出發不久,被叛軍捉住,送到淪陷后的長安。望月思家,寫下了《月夜》這首千古傳誦的名作。
作者身在長安,一開頭不寫自己獨看長安月而直寫“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已透過一層。妻子尚有小兒女在旁,為什么獨自看月呢?第二聯作了回答:“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啊!“解憶”,固可悲;“不解憶”,更堪憐,又進一層。用“小兒女”的“不解憶”反襯妻子的“憶”、加重妻子的“憶”,突出那個“獨”字,層層逼進,愈進愈深。
“憐”與“憶”,“今夜”與“獨看”,通過反襯、暗示與聯想,表現為多維雙向、立體交叉的審美心理建構系統。明月當空,月月都能看到。特指“今夜”的“獨看”,則心目中自然有往日的“同看”和未能的“同看”。未來的“同看”,留待結句點明。往日的同看,則已暗含于前四句之中。讀前四句,不分明透露出他和妻子有過“同看”鄜州之月而“共憶”長安的往事嗎?安史亂前,作者困處長安達十年之久,有一段時間,是與妻子一起度過的。和妻子一同忍饑受寒,也一同觀賞長安明月,自然留下深刻記憶。當長安淪陷,一家人逃難到了羌村,便又增添了與妻子“同看”鄜州月而“共憶”長安的記憶。如今自己身陷長安叛軍之中,妻子“獨看”鄜州月而“憶長安”,那“憶”就不僅充滿了辛酸,而且交織著驚恐。這個“憶”字,是含意深廣,耐人尋味的。與妻子“同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雖然百感交集,但尚有自己為妻子分憂。如今呢?妻子獨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遙憐”小兒女們天真幼稚,只能增加她的負擔,哪能為她分憂啊!這個“憐”字,也是飽含激情,感人肺腑的。
第三聯通過妻子獨自看月的形象描寫,進一步表現“憶長安”?!跋沆F云鬟濕,清輝玉臂寒”,妻子望月的形象宛然在目;而望月之久,憶念之深,已從“濕”和“寒”的感受中曲曲傳出,真所謂“語麗而情悲”。望月愈久而憶念愈深,甚至會擔心她的丈夫是否還活著,怎能不熱淚盈眶?而這,又完全是作者想象中的情景。當想到妻子憂心忡忡,獨自望月思夫,以至霧濕云鬟、月寒玉臂,猶不肯就寢的時候,自己也不免傷心落淚。兩地看月而各有淚痕,這就不能不激起結束這種痛苦生活的希望;于是以表現希望的詩句作結:“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雙照”而淚痕始干,則“獨看”而淚痕不干,也就意在言外了。
題為《月夜》,字字都從月色中照出,而以“獨看”、“雙照”為一詩之眼。“獨看”是現實,卻從對面著想,只寫妻子“獨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自己的“獨看”長安之月而憶鄜州,已包含其中?!半p照”兼包回憶與希望:感傷“今夜”的“獨看”,回憶往日的“同看”,而把并倚虛幌(薄帷)、對月舒愁的希望寄托于不知“何時”的未來。詞旨婉切,章法緊密。如黃生所說:“五律至此,無忝詩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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