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虔扆
金鎖重門荒苑靜,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家國淪亡、滄桑巨變,是人生中最慘痛的境界,所以《詩經》里的《黍離》《麥秀》等篇,飽和著血淚反復詠嘆,直證諸蒼天猶未休,實在是刻骨銘心不能自已啊!鹿虔扆當五代紛爭大亂之際,奉事后蜀孟昶,官至永泰軍節度使、檢校太尉,“國亡,不仕,詞多感慨之音”(《樂府紀聞》),在這里表達了類似的感情;雖然凄艷哀婉,不同于前賢質率詳直的風貌,但其摯烈深沉,卻也是一脈相承并無二致,故軼出“花間”軟香溫玉藩籬,獨推絕唱。
上闋著重于摹寫故國宮囿的荒涼落寞景象。重門深鎖,舊苑敗廢,只有前代殘存的綺窗仍朝向晴碧如洗的秋空;其間著一個“愁”字,便足以貫注通篇,使本屬客觀存在的無知物體擁載了強烈的主觀指向性和明晰的情緒內容。所以,下面緊接著追懷往日盛況,慨嘆“翠華一去寂無蹤”,揭出帝室淪喪的隱痛;“玉樓”雖猶存,只是當年徹夜連霄的“歌吹”早已飄散隨風斷絕凈盡,再也不得聞了。按,“翠華”,以翠鳥羽毛作裝飾的旗幟系帝王出行儀仗所用,此處指稱蜀孟政權,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四:“翠華想像空山里,玉殿虛無野寺中”,為劉漢王朝而發,其憑吊喟嘆的托寓是一致的,正可互相參看。不過,鹿虔扆以后蜀遺臣,親經易代慘禍,感受到的當更加真切直接,故始歷歷舉列金門靜苑、綺窗玉樓等前朝舊跡,藉往時屢屢身近目接、十分熟稔的華仗歌舞為依據,追蹤憶念,俯仰顧臨,細述今昔興衰的巨大反差,自是萬念交集,皆一一注之于景中了。
由于這種感情深沉重摯,刻刻騰涌在心頭,因之往往溢諸胸外而不能已,使周圍的景象皆濡染此特定色調。是以下闋雖寫自然風物,但卻別賦于“人事”意義,說“煙月”無情,“不知”社稷易主的滄桑悲劇,每逢夜深更闌際依然朗照“深宮”,一如往昔的繁盛時。月不知人的痛苦、人不如月的恒久,兩情睽隔難通,將何以為堪呢!當四顧茫茫,只覺天地古今全無一毫可把握的實在慰藉,縱目忽見“野塘中”臨風搖曳、脈脈相向的“藕花”,瓣蕊間滾動著晶瑩露珠,又緩緩滴落,看來唯獨它在“暗傷亡國”而啜泣?!跋慵t”,就味色稱荷花;把紛灑的“清露”擬想成泣下的淚水,是主觀意緒的充分物化形式,假此以正式點明哀嘆“亡國”的制作本旨,歸束全篇,雖未直接抒發自我情思,但托物寓興,無限的悲悼怨痛盡在無言中,故凄婉深曲,尤耐尋味?!对~統》說“花有嘆聲,史識之矣”;《詞品》則并舉周邦彥〔西河〕“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瞿宗吉《西湖十景》“鈴章自語,也似說成敗”、許伯揚《詠隋河柳》“如將亡國恨,說與路人知”等篇,認為“哀感頑艷,都與此詞末句一例”,其立論著眼處當皆在情景互化、物我渾融、能相生共發于同一境界而莫分,固教滿腹衷情和盤托出,卻又云煙蘊藉中別饒空靈流利之致,不可屑屑鑿實以求。
這首詞仍多用“金鎖”“綺窗”“翠華”“玉樓”“香紅”等語,設色麗、賦彩精美,保持了“花間”派的基調,然荒苑野塘、藕花泣露等景象的闌入,便平添上一派寂涼落寞氣息,呼應了“愁”、“傷”的情緒,至結拍推出“亡國”二字,就使整個意境更深化了一層,誠如元代倪瓚所云:“鹿公高節,偶爾寄情倚聲,而曲折盡變,有無限感慨淋漓處”(《歷代詩余》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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