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杜甫詩中絕句不多,他的七絕在唐代詩人中也遠不為李白、王昌齡等人那樣受重視。但這首七絕卻不僅是杜甫七絕詩的首選,而且絕不遜于李、王詩人的名篇,在唐人七絕中實為有數之作。
詩作于大歷五年(770),也即是杜甫生命的最后一年。杜甫于大歷三年由寄寓了多年的四川東下,此時扁舟漂蕩在湘江上,暮春在潭州(今湖南省長沙市)與流落在江南的李龜年相遇。李龜年是唐玄宗鼎盛時期的著名音樂家,杜甫少年時曾在東都洛陽多次聽過他的歌唱。此時詩人和音樂家都已進入風燭暮年,同樣在離亂中流落于長江之南的異地,涌上詩人心頭的不能不首先是沉痛的今昔盛衰之感。記憶之中的他們彼此的盛年景象和往昔繁華的京國,和眼前的落拓境遇構成了強烈的反差,短詩中因此蘊含了千言萬語說不盡的感慨。
“岐王宅里”和“崔九堂前”是往昔繁華的縮影式的寫照。岐王李范是唐睿宗的第四子,是一位風雅好客的皇子,他在陽汨尚善坊的府邸是當時文人雅士的會集之所,杜甫十四歲時,就曾多次在岐王宅里聽過一代歌手李龜年的演唱。崔九即崔滌,是玄宗時中書令(宰相)崔湜之弟。崔滌也為玄宗所親重,官至秘書監,并被玄宗賜名為澄,經常與諸王出入皇宮,交游宴飲,崔滌在洛陽遵化里的宅第也是文人宴集、賞樂賦詩之所,少年杜甫也曾是李龜年在那里演唱時座上客。這兩位顯貴的主人烘染出了往昔繁華的背景,也把詩人自己和音樂家當年的身份映帶出來了。不言繁華而繁華自見,可說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如今,這兩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老人又相遇了,上距他們初逢時的“開元盛世”,三十多年逝去了。往昔的繁華時世已為煙云,詩人和音樂家也走上了窮途末路,詩人在音樂家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對著這同病相憐的故人,江南暮春,花落如雨,有多少記憶中的往事可說?但又從哪里說起?語言已經完全喪失了表達洶涌在心頭的千萬情緒的能力,只能用“落花時節又逢君”一句,使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前人說,元稹《連昌宮詞》“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話玄宗”這四句短詩,抵得白居易的長詩《長恨歌》,因為元稹是用“盡在不言中”的方法囊括了無限的宮廷往事,容許人馳騁想象,把白頭宮女所談的天寶往事悉數包入。杜甫的這首短詩也是如此,它至少也能抵得上他自己同一題材的長詩《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的內涵。絮絮叨叨的長篇訴說有時往往趕不上一聲深長的嘆息。那長篇訴說不是詩,而那聲嘆息是詩。杜甫的這首短詩就是他對逝去了的時代和自己生命的有豐富內涵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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